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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飞向桃源(2)

我伸手揽住了胡蝶,胡蝶便柔柔地倚在了我身上。我低声叫她的名字,她不应,目光仍然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我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却摸到了泪。我心痛了,更紧地抱住她,只觉得一松手便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孩了。这时候我深深地知道,原来我的生命里再也离不开胡蝶了。

半夜,旅客们沉沉睡去,低暗的角灯发出微弱的光茫。我仍然揽着胡蝶,紧紧的,好象就要这样永远拥着她,直至这趟旅程的尽头。下半夜,胡蝶终于倚在我的怀里睡了,我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一动不动。忽然间,我感觉到怀里的胡蝶轻轻在颤栗。我抱住了胡蝶的头,一迭声在她耳边低语。我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我求你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已经置身在一座繁华的大都市的街头了。

自走出站台开始,胡蝶似乎在瞬间变了个人。她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路,对每一幢伫立在街边的大厦都兴趣昂然。胡蝶说,幸亏我没有戴帽子,否则,我抬头看任何一幢大厦帽子都会掉下来。胡碟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大型购物中心,她甚至不顾一夜不眠的疲惫拉着我在商场里来回穿棱,长时间停在一些可打动女孩的精致的小商品前。我默默跟在她的后面,答应她任何的要求。后来胡蝶说她累了,我们找了一家麦当劳进餐。麦当劳里这天送的小礼物是几款卡通人物的面具,胡蝶要了一个过来,是丑陋的红鼻头小丑。后来我跟她再次走在街上时,她便像个孩子样戴着这个面具在前面蹦蹦跳跳。

我们寻了一家宾馆,在前台,胡蝶要了一间600多块的标准间。

我们上楼开了房间,我四处翻看,胡蝶戴着面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过去扳过她的肩膀,取下她的面具,低声叫她的名字。

胡蝶转过脸来,莞尔一笑。她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好好玩玩。现在,你再陪我一起去视察这个城市,好吗?

我盯着她看,终于什么都不再问。我说好,你想上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我们又置身繁华的街头了,现在的胡蝶已经没法再蹦蹦跳跳着走路了,她步履蹒跚,好象脚上系了铅球样每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我们坐在一家大商场外边的椅子上,盯着从面前走过的行色匆匆的人流。胡蝶坐下就开始发呆,然后身子再柔柔地靠过来,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不说话,只是揽紧女孩。我知道胡蝶会跟我说出一切的,而且,她一定忍不了多久。我盼望知道发生的事,又怕知道,我不敢确信,当它最终摆放到我的面前时,我是否能够面对。并且,我还有种隐忧,那是场灾难,它就要掠去我爱的女孩了。

我们在上海已经逗留了三天。

三个夜晚,胡蝶都要我陪她去外滩。外滩灯火的璀璨落在胡蝶的眼中,看起来便愈发晶滢了些。有些凉凉的风吹过江面,灯影在水面上摇曳,微寒的女孩拢起衣衫,似已不胜这秋的凉意。每晚来江边,胡蝶都要拍很多照片。她换上白天在商场里疯狂采购来的各式衣衫,倚着灯火,有些夸张地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姿态。她有时候也会拉我过来合影,女孩在面对镜头时总是能适时地收起她的忧虑,并逼迫我露出笑脸,最后总要和我一块儿大声念“茄子”。

第三天夜晚,江边的风大,游人便少了许多。胡蝶长时间地面对着依然璀璨的江面,她的面孔在光影里变得异常阴暗。胡蝶说真美,真想留在这个城市。我从后面抱住女孩,沉默不语。风掠过来,拂乱了胡蝶的长发,那些柔细的青丝拂在我的面上,痒痒的,让我有想哭的感觉。

胡碟说,秦歌,你知道吗,其实当我第二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事情发生了,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它。

我无语,只觉得江边的风更大了些,我要搂得女孩再紧些。

胡蝶继续说,其实许多事情都一样,当它发生时,我们都没办法拒绝。

我在她耳边低语,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能与你一起承担。

胡蝶哭了,哭声汹涌而来,不可抑制。我抱着此刻瑟瑟抖个不停的女孩,两只手想抱得她更紧些,又想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我变得不知所措了。我说胡蝶胡蝶你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胡蝶胡蝶,我们永远在一起。

女孩的抽泣还在继续,我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痛,只能抱紧她,用我的全力。女孩在我的怀里缩起身子,好象迫不及待要融入我的身体里去。哭泣声随江边的风一起飘荡,它们一起揉碎一江的星火。我有些无法抑制的冲动在体内奔涌,那些莫名的力量此刻变成有形的了,它们让我有酩酊一醉的念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无法逼问胡蝶,但不知道,却又让我欲疯欲狂。

胡蝶安静下来,她仍然面向波光鳞鳞的江面,低低的声音说,这回,你没有办法再留在我身边了。

我全身骤然收缩,有种大厦将倾的恐惧。我带些颤抖地问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手脚都变得冰凉。

胡蝶平静下来,她低低地说:公司前些日子开始查帐了……

我全身都似跌入了面前秋风拂过的江水。我嗫嚅地道:那十万块钱……

胡蝶没有说话,只是回过身来,把整个头都埋在我的怀里。

灾难总会在你始料不及的时候到来,我罪孽深重。是我一手将这灾难落到了胡蝶身上。我从头到尾没有跟胡蝶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知道,从此,我的心上将永远摆脱不了一份负疚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都会成为一道永远的桎梏,锁住我的灵魂。我后来连续几个晚上,凝视身边不知是否睡去的女孩,痛得整个心都在抽搐。想到女孩即将面对的灾难,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场汹汹的大火,那火中昂首而立的,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只永生的火鸟,而他的儿子却要在永远的痛苦负疚中继续他的生命历程。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比胡蝶更加疯狂地在街道上穿棱。我带胡蝶去任何我们可以进入的场所,与女孩面带笑容地享受着可以享受到的欢乐。那晚之后,我们不再到江边,当夜来后,我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无比缠绵地厮混在一个个环境幽雅的酒吧里,或者去人声鼎沸的迪厅。看着胡蝶穿着新潮的服装像团火一样在众多疯狂扭动的青年人中,我会在黑暗里流下泪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脑中对时间已没有了任何概念,只知道夜晚来了,太阳接着升起,而那夜,又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了。某一个清晨,我回到房间,胡蝶还在床上酣睡。我兴冲冲地叫醒她,把手上几份印刷品交到她的手中。

我说胡蝶我刚去了一家旅行社,新马港澳泰十五日游一个人不到一万块钱。

胡蝶把印刷材料捏在手中,倚坐在床头发呆。我揽住她,说如果你不想去新马泰还有欧州十国可以去,每人也就一万多块钱。

胡蝶忽然轻轻地道:我想回去了。

我全身僵硬了,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我下意识地说声“不”,但看到胡蝶此刻脸上已现在坚定的表情。

胡蝶说,我要回去了,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又回到我们的城市,在阴暗的午后。城市上空灰暗得好似有了重量,风从云层的罅隙里涌出,打着旋儿掠过城市的街头。我跟胡蝶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问我们去哪儿,我看一眼一脸茫然的的胡蝶,脑袋里也变得空空落落的。在这城市里,我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去处。我让司机先开车,路上我告诉他要去的地方。

车子载着我们在这城市穿棱,那些熟悉的建筑依然巍然伫立。心上的痛又生出来了,我握着女孩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惶惑。司机已经第三次催促我们告诉他要去的地方了,而胡蝶不说话,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只能一次次跟司机说再多转一会儿。胡蝶这时像是变成了一具躯壳,她漠然无神的目光柔柔地盯着窗外。我实在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语言有时是表达最大的障碍,但我这时必须得做点什么,因为我是男人,我不能够就这么看着我爱的女孩步入灾难,而那灾难又是因我而起。

我跟司机说了一家宾馆的名字。那家宾馆位于城市近郊。

胡蝶像个孩子听我安排。我带她进了宾馆三楼的一个房间,告诉她在这里等着我回来。胡蝶柔顺地点头,然后就抱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站在她边上凝视她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我在这城市里飞奔,我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去找了亦凡,和亦凡约好了呆会儿见面的地方。我又去了艾桑所在的银行分理处,隔着柜台,我三言两语便让艾桑的脸色煞白。

傍晚时,我冲进沥青厂,不理会昔日同事们诧异的目光,直奔白色小楼而去。我冲进厂长办公室,厂长瞬间的惊愕过后便开始冲我咆哮。我不理会他此刻的愤怒,只是将随身带的一个纸包送到他的面前,那里面,有我这一天筹集到的十万块钱。

街上的风更大了些,我想起另一个狂风的傍晚,我在街道上寻找胡蝶的情景,一些不祥的预感立刻吞蚀了我。我这时需要立刻赶回胡蝶身边去,看她无恙我才能安然。我在车上赶去那家城市近郊的宾馆时,外面风骤然急了起来,许多行人都在风里飘。洞开的车窗,将一些雨的凉气拂进来,我此时却全身躁热,只想让司机把车开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宾馆的房间内,已经没有了胡蝶。胡蝶去了哪里?

我拉住楼层服务员,问跟我同来的女孩呢?服务员说下午我刚走,那女孩便一个人出去了。我低低地发出一声恶毒的咒骂,在那服务员无辜且委屈的眼神里夺路而去。

胡蝶胡蝶你去了哪里!

我在奔跑中泪流满面。

胡蝶胡蝶你在哪里!!

我回我青年路上的老房子,沉重的大锁依旧锁着院门,院中的栀子花树依然在风中傲然挺立;我去新建成的小区里我们的新居,黑暗的窗口比落下的雨水更加冰冷。那雨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来,它让我在雨中的奔跑更具有了些悲剧意味。我打电话给亦凡、给柔香,当亦凡带着杨晓萌和柔香自街道那一头向我奔来时,我正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全部的方向都在雨中,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胡蝶。

朋友们围在我的身边,他们此刻的无语,可是因为心中的沉重。

我在雨中大声叫胡蝶的名字,朋友们便走上来,把我抱住。我蓦然一震,已经想到了胡蝶的去处。我不理会朋友们的询问,再次如飞般奔跑。朋友们没有犹豫,立刻就跟在了我的后面。那雨此时已经倾盆而下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雨中,去寻我的胡蝶。

我停在了一座宏伟大院的门口,我双手抓住门上的铁栅栏,弯腰喘息。亦凡带着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地跑来,相互搀扶着辩认大院门口的铜牌。然后我们四人一块儿大力敲打着传达室的玻璃,看着里面灯亮,看着一个老头眯着惺松的睡眼探出头来。

亦凡问刚才这里是否来了一个女孩。老头茫然地摇头接着便不耐烦地灭了灯。

我站在大门中央,紧盯着前面的街道。朋友们没有劝我,他们站在传达室边上的宽檐下,不语,陪我一起等待。

我的全身已经比雨更寒,借着落雨,我放肆地让泪水不停地流淌。前面的街道在雨中无比黑暗,路灯的光华不及散出便被雨水打落。偶尔有夜行车忽啸而过,一路御水而行。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全身的力量都随着泪水渐渐失去了,我在雨中已经站不稳身子。这时,我听到柔香一声低呼。

在我的前方,有一个影子缓缓而来。我全身震颤,知道那就是我的胡蝶。我大声叫着“胡蝶”,飞奔而去。那影子停住了,接着便也飞快地向我奔来。我终于找到我的胡蝶了,我们在雨中奔跑,终于紧紧相拥。

胡蝶小小的身子如我的一样寒。

我拥住了胡蝶,只觉得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我拥住了她,便再也不要松手。我抑制不住我的哭泣,我像个委屈的孩子在抱住胡蝶时全身不停地抽搐。胡蝶轻轻拍我的后脊,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你陪我进去,好吗?

我的哭泣延绵不绝。发生的一切只能让我在夜里泪流满面,我不能带我的胡蝶脱离苦海,我不能拯救我的女孩于危难之中,我甚至不能在灾难之后的任何一个夜里,握住女孩的手,让她感觉我与她同在。那么现在,我有义务陪同女孩一起走进灾难,如果可能,就让这些风风雨雨全都落在我的身上,让我的女孩平安,此时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挽着胡蝶向大门走去。

朋友们围上来,想说些什么,却被我阻住。于是,他们便都跟在我们的后面,向着那道大门走去。高高的铁门依然紧闭,它边上那块检察院的铜牌在雨里无情地注视着我们。

传达室里的灯光再度亮起,铁门吱吱呀呀地开始打开。我这时忽然想到,铁门里面,会有怎样一个世界?

现在我仍然生活在我们的城市里,每天在街道上穿棱不定,如你们一样忙碌。我经常在街道上见到许多年轻的面孔绽放笑容,这会让我的心隐隐生出些痛。我喜欢傍晚时在闹哄哄的步行街上慢慢地走,听街边商店里传来一些我熟悉的老歌。在其它一些不经意的时候,我会很冲动地离开这座城市,背着大大的一个背包,去千里之外的小镇,看我的胡蝶。胡蝶常常会寄一些她写的小文章来,我在看了两遍后便能将它们全文记住。然后,在接下来奔走于这个城市时,我会在心里轻轻地默颂。

“曾执着地寻找那一片桃源,在年少轻狂的时候,背着行囊,作别城市的喧嚣,忧伤而孤独地踏上异乡的土地。天涯路远,伴着自己的,只有一路的风尘与寂寞。而今,远离都市的繁华,我在寂静的山林间归隐孤独,飘泊而驿动的心将独伴数年的静候与沉默。孤临自己的海,周身绕以黄昏的夕阳,割断未了的尘缘。我的目光越过铁窗外冬日的湖面,穿过那一座座远山,看见多年前那个纯洁而稚弱的自己,背着行囊,忧伤而迷惘地伫立在异乡的街头。原来,经过撕裂般的蜕变与剥离,才是生命的历程。

有风的冬夜,世界睡在新世纪的边缘。发现脸上有含泪的微笑,是呵,能醒在梦里,御着风的羽翼,一直飞向我的桃源,飞向我的乐土,我心中的王国。从过去到未来,终我一生,无悔而执着。”

这个傍晚我默颂完胡蝶的这篇小文章,已经将明天的行装准备好。我将在明天再次踏上行程,去那个有山有湖的小镇。小镇让我深恶痛绝,我发誓在将来的日子里永远将它抛在记忆之外。但我现在仍然要一次次走近它,让它继续心上的痛。这晚我睡觉前很仔细地刮了胡子,用为胡蝶买的洗面奶洗了脸。我在镜子前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企图寻找一些年龄带给我的苍老,我忽然发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我在那个雨夜之后就立誓再次蓄发直至胡蝶归来,而现在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的女孩呢,她是否也会很快回来,穿上漂亮的婚纱,成为我的新娘?

这一夜,我走到外面。夜里有风,风掠过来时,便吹乱了我的长发。(完)

2002年3月29日一稿

2002年4月4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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