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惊愕地盯着她的脸,硬生生的表情定格了很久很久。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了他。在那时起,她就知道,这男生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能比起她整个世界。
“下次小心点,撞到了老婆婆可不好……虽然这没机会给你撞。”她胡思乱想连话都不知说了些什么。
她从梦中惊醒。在刚才的梦中她想起了一些自己一直疏忽的事,于是她起身冲出了病房,没管离骚对她的喊话。她知道,尤小直一定在那儿。
她乘的士飞速回到学校,跑着绕到围墙后边时上气已不接下气。她看到了围墙上靠着一把梯子,旁边还有一张空溜溜的轮椅,霎时她微微有阵安慰,兴奋得立马翻上了围墙,“小直!”
没有回音。这儿太过空旷、荒凉,她的声音如此清晰,连期待都能听见。可是,没有回音。
在杂草长不着的水泥地球场的中央区躺着个身躯,他没有动静,死沉过这夜的黑,只因他即将成为锤甲虫的聚集点。他任凭风撩动衣角和不长的柔顺短发,似乎解脱了似的享受大自然的一切,自私地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推卸到她的身上。
她彷徨。
她寂寥。
她悲痛。
她泪流不止。
他的眼睛紧闭着,嘴角没有勾起,掌心没有握起,手臂也没有力气去挽起,从鼻孔里溢出的血染黑了水泥地的同时也沾满他的衣服。他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握着。
“小直!”
她跑了过去抱起他最后留下的没有温度的听不到心跳和脉搏的还未僵硬的皮肉,她从未抱过这般冰冻的东西,可自己却迟迟未舍得放开,“你快点醒来!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我不要!”她的泪沾着了他衬衫的衣领,在那儿化开,像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儿灿烂的绽放。
“你要什么,你想我干什么,我都给你!你说一句话好吗?就一句话。”她松开了怀抱,看着他一如既往锐气的脸。
“你不是说过永远都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吗?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的吗?你不是说要等我做好心理准备的吗?现在全都在这了,我都给你!求求你,求求你小直,就给、就给我一句话。”
“我原谅你了。不管你和其他女人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不是要和我结婚……我统统不管了,我只要你说一句话给我听,我只要你现在睁开眼看看我,我只要你用指尖梳过我的头发……”
“你留给了吴丽幸一份财产,留给赵芸傲一个孩子,留给离骚一座钢琴……那么我呢?你留给我什么了?你说啊,你给我说啊!”
“小直,说话好吗?”她开始绝望。
她少掉了一份生活的寄托,少掉了一份极其重要的人生意义,她怕她活着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行尸走肉,那倒不如陪着他,至少她有那么一刹是睡在他身旁。
她接过他的手去搂过她的腰,嘴尖轻轻触碰了他那一直令人心动的嘴唇,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吻。不甜。
她从他另一只手上拿过MP3,见目录里显示着一首歌的名字,也是仅仅的一首。她把耳机从他的脖子绕走,塞进自己的耳朵,刹时间心里再翻起一波蚀浪,把她卷入了悲伤哀痛的旋涡。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像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
她的泪干了,眼珠涩痛。那是他最后听的一首歌,也是他即将离开时的最真实心情——无奈得只允许怀念,想也想得见她一面。
晨曦映着他俩,响午接着路过,黑夜再次侵蚀她的心脏。多少个日夜也换不着那次的遇见,少掉了他,她便再无可气恼的对象,她害怕她会失去吃醋的天赋,她更怕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意义。他不会生气了,不会微笑了,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喜欢她了。
她拿出了手机,拨了个号码后把头埋进他多么厚实的胸膛,她多么想在那儿感觉到温暖。
“终于完成了。”她舒展了身子,以缓解几天所堆积的疲劳。
她的食指边都已经长上了不少厚厚实实的茧,握笔的时间时常太长了,身体也须作出些抗议。可她从不理会,只要有一份工作压在她身上,她花多少时间也愿意去干,甚至无分日夜。她就这么重复过着,日子都在不知不觉间滑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数一数,足足有十年。
她松开了指缝间夹紧的铅笔,用那只手揉了揉带着美瞳干涩的眼睛,接着她把刚画好的几张设计图纸很细心地塞进文件夹中时,即听见了敲门声。
“进来。”
“米苛小姐,有个时装杂志社的记者想与你约个时间做个专访。”
“我忙了十年了,我想休息下。你让她下个月再来吧。”
“噢,好的。祝您假期愉快。”
“谢谢。”
她起身收拾好了东西,便走出公司开车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头。那公寓不大也不算小,总之一个人生活地方是绰绰有余的,其实也并非经济不允许她住大房,只是她更愿意一个人生活在小小的温馨的家,这是大房给不了她的。
她在进门前翻开了门边上的邮箱,在众多来历不明的信中找出了或许错过就一辈子的两封——一封是离骚的,还有一封是韩日蓝的。
她收到离骚的信并不奇怪,因为她上次拜访他已经是在半年前,反倒她收到韩日蓝的信却意外地出奇,他们之间至少有十年未联系,今日忽来的信估计已寄出了十年……
她大清早开着车来到离骚家,按了按门铃,等了稍久以后白管家就出现在门后。他还是一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却越陷越深,习惯的笑容把她给迎了进去。
“来了?”左蔷正穿着睡衣坐在沙发看着早晨新闻报道。
“起那么早啊?”
“不早了,等下我还得赶去公司。”
“呵呵,董事长好年轻啊。”她开玩笑道。
“说什么嘛,我也只不过是帮力绍理理公司而已。”她接着说:“对了,他在房间上边,说拿些东西给你。”
在她把目光转向卷梯时留意到了大厅中心台上的时之琴,它看起来比从前老了许多,外头的木都龟裂了,一道道陷缝是它岁月的皱纹,也像地震后的受灾区,谁都会担心它会直击心脏。
“来,给你。”离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手的食指与拇指间夹了张有着精致包装的碟子。
“这是新的钢琴专辑,有一首是专门为你用时之琴弹的,叫《就让时光倒流》。”
“名字很好听,谢谢。”她接过了碟子,“我得走了。”
“去看他的画展吗?”他问道。
“嗯。”
“那我们明天再去吧。”
“谢谢,你真懂我。”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回到家中连忙换上了长裙子,解开了头发的橡皮筋,到梳妆镜前梳顺了长发,并往被岁月摧残过的脸上涂一层粉,接着画了眼线修了眉,确认自己看着年轻后才放下了心。她在出门时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喷上Jasmine味的香水,于是赶紧回去搜到了买了许久却未动封的香水瓶,那时的岁月无情感受一拥而上,她才发觉自己离开他已经不少个年头了。
这十年来,她庆幸没有白费度过。她把她的设计梦都实现了,却一直以为他只是昨天离开,或许是因为她每天都枕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里睡着,每天清晨都是清晰明了思念的痛——那是她奋斗的动力,也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她在浦东机场下了机。上海变了个大摸样,她在乱蹿了几回后终于放弃了靠自己的想法,不得不重拾起十年未练的国语向行人问路,幸好她的普通话还未全忘记,还能助她找着韩日蓝在浦东举行的画展。
这是他第一次举行的画展,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几幅曾在网络上拍疯的油画让他的名气湍急上升,于是他便赢得了在所谓上海标志性的奇形怪状建筑物中举行画展的机会。他把票寄给了许多他认识的人。这画展的名字叫《流浪画展》,据具体内容分析,总得来说大部分都是他到世界各地旅行所参悟出各地景色的独特见解的油画表述。
画展里边人并不太多,来的几乎都是社会地位显赫的人或艺术家,他们在各画前细细品位,时不时会发出一阵赞叹,好像在道:如此一个被世界与时代抛弃的人,也能明白到自认为正大光明的人所不懂的哲理。那就是他的画的形与色,而画工就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刻苦下的功夫。他的出众是必然的,只是前后的问题而已。
作为一个时装设计师,她能领悟到的也仅仅只有那么多。从某个固执的方面来说她只是个生产者,而并非艺术家,所以她对人生的哲理无多少兴趣去深入了解,她只是想找到能给她灵感的或能让她有情绪起伏的东西,于是她的视野跟着脚步移动,一幅一幅画被她略过。
直至她走到一幅主调色是金黄的画前,她惊愕住了,一个泛着光的回忆涌上了脑门,鼻子被淹得酸溜溜的。那幅画名为《余晖下的热吻》,它里边无论背景还是人物都熟悉得像是在眼前,包括荒废球场的一草一木,以及他脸上清晰的轮廓。他们的眼都紧闭着,双手正楼对方。那在风中摇摆的长裙,那撒在大地上的余晖,那吻着她而勾起微笑的嘴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却因画而更加清晰可见。
她看了看画的简介,暖然而笑: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与另一个朋友的爱情故事。
“这画喜欢吗?”韩日蓝的话从耳边响起。
“喜欢。”
“送你吧。”
“不用了,搬回家也只能让我糟蹋。”
“想让别人都看见你们的爱情故事吗?”
“没有理由是不想的。”
“呵呵,谢谢你过来。”他递给她一盛红酒的酒杯,“我得去照顾其他人了。”
“去吧。”
她喝了口酒,感觉很好。
画展是连续开一个星期的,她当然没有心思花费在这,于是她没等下午过完就在韩日蓝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她拨了个电话,确认以后便乘的士来到那人家的门前。
大门稍稍有些敞开,朝里边看,房子不旧,和十年前没多少变化,应该是该修不久,而与从前不同的是庭院里种满的不知名花儿恰在这个夏天盛开,满屋被清新的花香浸满,一副安然幸福的样子。
她礼貌地敲了敲门。不久后,屋子里边跑出来一个小男孩。他身高约一米四,不长的短发总能被风撩起,还有一副十分灿烂的笑容。他长得很像那人,使她的嫉妒油然而生,幸好她经历的并不少,能抑制住这种不良情绪。
“你是米苛姐姐吗?”
“嗯。”
“快进来。”他伸手牵住了她,缓步拉着她跑回屋子里边。在那刻,她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回忆,像真实地重播。
“你叫什么名字?”
“尤小信。”
“很可爱哦。”
“才不可爱呢。”他撇起了嘴巴,皱起本没有皱纹的眉头。
屋子里有着油烟味,很香,是一个家温馨的特别味道。鞋柜、餐桌和茶几上的东西都摆放得很凌乱,地板上满是玩具,估计是一个小孩的作用……她巡视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直至芸傲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对她莞尔一笑,她才坐了下来。
“来看他的吗?”
“嗯。”
“先坐下来吃饭吧,做了你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屋子大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仍然十分悦眼的中年女人。她虽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色西装,却一脸慈祥,“小信,我回来咯!”
她望着米苛,也对她舒坦地一笑。
时间过得飞快,快日落了。
她开着吴丽幸借她的车子飞驰在上海的街道上,一路行过太多太多的旧景色。她感觉很愉快,或许是因为那三口之家的感染,感觉他们也把她当作了一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她想,如果那时她并没有离开他,或许待在那儿的是她,尤小信也是她的孩子,就因为这种渴求的心理,让她的潜意识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这永不属于她的家。
她来到了荒废球场,不用翻墙也不用登记就能进入,因为这里和从前再也不同,它成了一个墓园。虽然这儿曾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但这不会是讽刺,他葬在了这儿,去计得失,她就厚厚赚了一笔,所以她何乐而不为,她只有衷心的感激。
她找着了他的坟,用手摆了摆裙子轻轻地坐在石板上,“小直,我来了。”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这黄昏和这地方。”
“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了?过去十年了,这才是我第一次来看你,真抱歉。”
“你的儿子长得很可爱,很像你,搞得我现在都后悔了,我也想有个你的孩子。”
她在他面前唠叨了许多话,断断续续,没有情节套路可言,她只是说她想说的和他想听的,虽然并不期盼他能听见,但至少这是让他听见的唯一办法。
在这时,她的身旁忽然出现了个身影,是个女人。她手上拿着条项链,项链上的蓝宝石闪着余晖过滤成的绿光。
车子缓缓地开在路上,让窗外飞拂起的微凉夏风兜进了车里,潆洄着让她舒服。她从包里翻出了离骚送她的碟子,往车里的DVD一放,便响起了悦耳的钢琴曲。她抽空看了看《就让时光倒流》的歌曲编号,然后再往DVD机上按了按,极度悲伤到痛彻心扉的钢琴曲响起,那是时之琴独有的魅力,其他钢琴是取代不了这种感染力超强的忧伤的,就似世界不再允许相遇的苍凉所作之曲。
她握紧了胸前的蓝宝石,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滑落到手心,浸没了夜上海的寒。
钢琴曲的终响让她听着不自然,她按了按倒放,感到一阵诧异。曲子在倒放下消掉了悲伤,一个个甜蜜的温馨的幸福的琴音让她温暖,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欢快喜悦,就像他在身旁。
她朝车窗外看去,街道上的行人在倒退地走,前方的车子也在倒退地驶,世界此刻颠倒,然而她的车子却一直向前,行向眼前的一片璀璨。
刺眼的光芒消散,渐渐浮现出了她心里一直期盼见到的地方,她站在周围都是杂草从的水泥地上,正对着眼的是一个久未被投过球的篮筐,接而泛黄的余晖从明亮中射入,照出嫩绿的叶子金黄的边缘,也照出了他那无比清晰的脸庞。
他微笑着,那如同余晖一般温暖的笑脸抱住了她一直空虚冰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