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到晚上七点多,画了很粗的眼线。
穿着挤脚的红底高跟鞋和X牌的连身裙。
手中的包是她叫不出牌子的那种大的眼镜盒,里面只有一只口红。
这些都是尼古拉买给她的。
唯一浪漫的是尼古拉是开摩托车带她到达会场的。
而摩托车的后架上,绑着航空箱,她的猫蹲在里面。
她扶着尼古拉小心地看着地上有没有井盖孔,一瘸一拐地从后门绕到大厅的正门。
她穿不惯高跟鞋,也不会穿。
尼古拉签到的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磨破的脚踝。
从那一秒开始,她就像坐在飞驰摩托车后架航空箱里的猫,心悬着,脸都是僵的。
座位非常靠前。
邻座的女人H牌的包就丢在脚边,尖头的黑色高跟鞋,双手交叉搭在翘起的膝盖上。
她不敢再向上看,只觉得这样的干练与自信是她五六年前所想要追求的。
尼古拉在台上发言的时候,她看着演讲台放空。
最终还是无法绷住地踢掉了鞋子。
桌布挡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打赤脚。
踩在地毯上的脚让她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地微笑出来。
尼古拉看到她笑,摸着鼻子也笑了一下。
她是处在完全真空的状态里,不只是在发低烧,不只是刚刚机车上呼啸而过的风。
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氛围吧,可是站在这里为什么只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声响。
然后她就把红酒弄洒了。
反倒是身边的一个法国女人很紧张地抽了纸巾递给她说,哎呀呀,真可惜。
恩,是在说她身上裙子吧。
尼古拉笑笑说没关系再买一条时的宽容让她有些烦感。
后来,用的银器没有半点划痕,盘子的花纹繁复精致。
尼古拉的牛肉和她的鱼肉,最好吃的法餐也就是这样了吧,她想。
几杯红酒下肚,尼古拉关心地问她是否还紧张。
她闷着头吃盘子里的烤番茄。
尼古拉有些尴尬,就笑,耐心地问她这个中文怎么说,那个呢?
可是,说了你也记不住,这只会让她更寂寞不是吗?
还是要坚持端庄下去。
高跟鞋不可以提在手中,赤脚会露出脱落的指甲油和弯曲残疾的无名脚趾。
手包挡在裙子的红酒印处。
微笑着点头与赞美。
微笑着说谢谢再见和晚安。
是个迷蒙的夜,很细的雨,像厚重的雾气。
她呵出一口哈气。
曾经的爱人现在应该在餐厅的后厨忙碌吧,或者刚刚回到那个她不在就永远不会开暖气的公寓里。
恩,那个人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喂猫,和她的猫是双胞胎的那只猫。
然后才是换鞋,袜子会塞到沙发里。
接下来可能会找点东西吃,也或者是卷烟抽。
坐到永远不会关掉台灯的桌前,边抽烟边继续那些泥塑作品。
那些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怎么也卖不出去,却让她好痴迷的古怪面具。
唔,或者,那个人现在也不是一个人?
可是,她和尼古拉不是那样的关系!不是的,不是!
她想着,生气起来,甚至差点就跺了一下脚。
尼古拉从工作人员那里接过航空箱走了过来。
酒店的后门,只有落满雨水的机车以及他们和猫。
她把手指从笼子格里伸进去蹭蹭猫的脑袋,抬头问尼古拉的口袋里是否还有猫点心。
不想尼古拉果真就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她忍不住笑意,觉得神奇。
尼古拉也笑,但笑得有些委屈:“很多时候你跟小猫一样,可是比起你,我只懂得取悦真的小猫。”
她接过猫饼干,送去航空箱的门上,猫咪闻到味道,瞬间忘记了惊恐与陌生。
牙齿和猫饼干发出咔咔的声响,伴着潮湿的空气有点闷闷的。
猫的舌头舔到她的手,暖暖的,硬硬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只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妆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花了。
她又习惯性地去揉了眼睛,真糟糕。
回城的时候,车速很快。
尼古拉喜欢用摩托载她是因为她会用力环住她的腰。
她喜欢尼古拉载她是因为每一秒都有可能摔出去死成再也救不活的稀巴烂。
下着雨,路很滑,妆很厚,昂贵的衣装,她的猫就在身后。
她趴在尼古拉的后背上,闭着眼睛。
如果就这样告别,也没有什么遗憾。
后记
我是想写一篇巴黎日和的。
可是住在巴黎的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
2009到2014,转眼已是五年。
生活的变动于我来说,似乎与语言、食物、感情都不再产生任何联系。
回国后的这一年,我的手机里装了很多天气的软件。
比起工作有没有编制,年薪有几个零,要不要结婚,要不要生小孩,我好像更关心明天是出太阳还是落雨。
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终年的雾霾。
灰暗带着难忍的味道渗透进我的身体发肤。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生活是苦的。
每当长辈恨我不懂得感恩与不知好歹时,我只想指指这让人无力的天。
只是我,从未放弃过用力地活、用力地爱。
以人们不被认可与不被了解的方式,温吞的,却忍不住又骄傲的。
有段时间里,我会很羡慕那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他们有明确的目标,人生也因此画成笔直、变得简单。
而我,活了三十岁的年纪,仍然在横向里冲撞。
我不知道我的迂回曲线究竟是否前进过。
然而这样的线路图,似乎只有面对父母时,才会让我觉得羞愧。
倘若要撇开他们的追逐,我真的很想知道左右试探的人生是否可以让我更快乐一些。
快乐的人都在忙着生活,也只有不快乐的人才在写故事吧。
写作于我来说,真的就是一个掏空自己的过程。
我的成长讲起来,其实空白得可耻。
而我亦不擅长扯谎。
写作跟说话太不一样。
证据留得可耻,思考过的痕迹像块皱掉的疤痕,碰与不碰都在那里。
最初的《碎饼干与碎巧克力》是我只在朋友圈中小范围公开的一篇长篇小说。
里面记录了我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几个朋友和一些生活感悟。
创作的初衷是想要虚构地记录一下与恋人的爱情。
结果小说写来写去完全不得要领,像极了流水账不说,关于恋人却没提几个字。
没有人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分手多年,当我敲定这个专栏时,却想都不想地打出了“碎饼干与碎巧克力”的名字。
《不存在的隧道》是我离开法国前的最后一篇日志,也是最初开设这个专栏时发给编辑的测试稿。
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情和状态。
我在日子不会更坏了的念头里潜进回忆。
写下了一个个带有那些年生活与爱恋气息的故事。
复看这十二个故事时才发现,想要丢弃的其实全都刻在了那段生命里。
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本物理学书中说,时间其实是静止的。
因为我们在走,所以有了一秒一秒的参照物。
长大后的我们总喜欢把无法跨越的失落交给时间。
而每一个穿过没有灯的隧道的人都明白,从这一端到那一端,真实的黑暗还是需要靠自己一步步地去走。
穿越隧道的我,正被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握着。
顺着指点,我看到了前方出口隐约的微光。
只希望到达的时候,会是个太阳很大的晴天。
亦愿你们的生活里有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