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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齐河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爷爷和奶奶,这两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正望眼欲穿地坐在马路边的石凳上,爷爷看到我们下车了,他先是抬起手臂指了指,然后喊奶奶,奶奶正跟一个老人说着话,她转过脸看到我们,抓起一根拐杖就走过来。

她用苍老的手捧着我的脸说,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人都瘦了一圈。一语未毕,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其实,母亲并没有告诉两位老人我们今天回来,听与奶奶聊天的老人说,你奶奶和你爷爷天天坐在这儿等你们,一等就是一天。

我扶着她回到家。母亲从堂屋迎出来,她一看到我,眼泪也下来了。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说着这些天发生的彼此不知道的事情。母亲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她一哭,父亲也哭,父亲一掉泪,奶奶也跟着掉泪,唯独我和爷爷不哭,甚至爷爷掉光了牙齿的嘴巴里一句话都没有。爷爷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也许他早已忘了怎么哭,也忘了什么是哭,他甚至把遭遇苦难之后的痛苦表情也都忘记了,所以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家人的哭声最终被族里的叔叔婶婶、伯父伯母以及一些赶来的朋友劝住了,人们从打道回府的村里人嘴里知道了事故的来龙去脉,安慰我家人的同时,也都来劝说我了。

他们说,你千万不要内疚,你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他俩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他们说,你是喊你姐夫赚钱去了,不是喊他找死去了。

他们说,这都是他俩的命啊。

他们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痛苦不堪,越是让我不要内疚,我越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人们陆续走了之后,四姑和四姑父也开车来了,母亲这才想起一家人光顾着哭了,连晚饭都还没吃,便去厨房做饭了。

等母亲炒完几个菜,我从柜子里找来一瓶酒,洗了三个杯子,跟四姑父和父亲喝起酒来。一开始母亲还不让我喝,她把我的酒杯端到了奶奶身前。

四姑父说,让他喝点吧,把孩子都吓坏了,喝点酒压压惊。

父亲把话接了过去,在医院这段时间,他一滴都没喝。

父亲说的是实情,只是从齐河回来,我的话语变得很少了,总觉得欠了一个交代给死者,也欠了一条人命给姐姐,给孩子,以及所有的亲人们。我沉默着重新洗了一个酒杯喝起酒来。

冰凉的酒精辛辣无比,像是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火焰,穿肠而过,不由地把我的悲伤加重了,夜色阑珊,灯火亦阑珊,才过三巡,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母亲扶我到床上躺下来,她刚走出门,我的泪水便似决堤的洪流,喷涌而出。我想,尽管此时每个家庭成员的悲伤程度都大同小异,但与姐姐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正如他们所说,小美这辈子算完了。

事实证明,当姐姐领着小雪回到阔别多日的家里,回到她和姐夫昔日的爱巢,看到家具被计生办砸得稀巴烂、门窗被捣碎的院子,已经挂起了白布,一个红得像血的杨木棺材静静地放在堂屋中央,人们披麻戴孝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

那是两天后的一个中午,进入初冬时节的鲁南农村,草木已经枯黄,土地已经冬眠,燕雀也已南飞,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四姑,和几个近门兄弟一起去姐夫家吊孝,我们刚把车子停在胡同口,姐姐也到了。她在几个妇女的搀扶下,从一辆面包车里走下来。她一手拖着肚子,一手牵着小雪,慢吞吞地往家走,门口正站着五六个乐手,卖力地吹着唢呐和竹竽。

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也感到悲痛欲绝。她终于相信了别人在路上对她说的话,嗷嗷地哭开了。

四姑拉着她的胳膊,劝她别哭,省得动了胎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谁的劝解都无济于事。

她哭着来到棺材旁坐下来,一会儿哭得气喘吁吁,一会儿又昏死过去,几个妇女连掐带按,她才苏醒过来。她泪眼婆娑地看看棺材,又撕心裂肺地哭上了。

四姑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叫我把她拉起来,架着她的胳膊往他们的老房子走。一个头戴白布的黑脸男子看到了我,他抬起粗壮的胳膊指过来的同时,粗大的嗓门也喊开了——就是他害死了小雪的爹,揍他个狗杂种!

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几个年轻人也怒不可遏地朝我走来。

四姑连忙把我挡在身后,说,我看谁敢动?人刚死,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啦?哪有你们这样的!

姐姐说,你们几个想干嘛?都滚一边去。

那人就不说话了,年轻人也都退了下去。

四姑对我说,你行完礼(农村传统葬礼的磕头作揖)就先回去。

我倔强起来,说,我不回去,我不信他们能把我吃了。

四姑批评道,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今天你姐夫发丧,你能跟他们打架?

我没吭声,压着满腔的委屈,把姐姐送到了老房子里。

这天,计生办的人也来凑热闹了,他们把车停在姐夫家附近的空地上,找了一个人给二爷带话,让二爷出去见他们。

二爷和二娘正坐在姐姐床前,老年丧子的心痛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二爷听那人一说,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让他们滚,想要钱,一分都没有。随后,他仇恨着走出家门,对着计生办的人喊道,谁敢动我孙子一根毫毛,我王老二就要谁的命。所以,人纵然来了,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徘徊了一阵子就开车走了。

我把银行卡交给姐姐,和他们老两口说了一会话,饭也没心情吃,就和四姑回去了。

这天也正赶上三套下葬,二云托人捎话来,让我和黑生去随礼。捎话的人说,一百不嫌少,一万不嫌多。两家父亲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商量了一下,各送去一千块钱,事情总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二十多天过后,父母开始担心姐姐在那边触景生情、悲伤过度,决定接她回来过一阵子。他们吃过早饭就骑着电动车去了,刚走没多久又空着手回来了。此时,父亲的脸上却多了不少淤青和抓伤,惨不忍睹,母亲的棉袄也被撕开了几条口子。

我问父亲,他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马扎上喝起闷酒来,母亲也光是哭,仿佛一肚子的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她哭了一阵子才说,幸亏你今天没去,你要是去了,他们不砸断你的腿你别想回来。

我又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我和你爸刚到他们家,你爸说想接小美回家过两天,你二爷听完,二话没说抓起一根木棍就来打你爸,你二娘也来打我。他那些亲戚、邻居也净向着他们,拉住我和你爸的胳膊,让这两个老不死的打。你姐这个混账东西也一声不吭在屋门口看。

我顿时义愤填膺,抓起摩托车钥匙就往外走,父亲和母亲都被我的举动吓坏了,立马拦上来,抱腰的抱腰,拉胳膊的拉胳膊。母亲喊叫着,你可别给我惹事了!你要是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看着他们这么欺负人。

父亲一把将车钥匙抢过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把我拉回屋。他呵斥道,他们现在死了儿子,都急得跟疯狗似的,都把责任归咎到你身上了,何况,咱爷俩在齐河拿了人家十三万,叫谁谁不生气?!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倒上酒又唉声叹气起来,你爷爷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我也咳嗽痨病、窝囊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受点欺负就受点吧,只要你没事,比什么都强。

父亲的话像子弹一样重重地打在我心里,后来我心想父亲并非懦弱无能,母亲也并非危言耸听,他们只是经过柴米油盐和风吹日晒的生活教训之后,蓦然发现一切的幸福生活皆来之不易,才变得如此小心谨慎。

母亲又抱怨道,小美这个没良心的,你说你能看着他们打你爸爸妈妈啊,换做旁人也得哭着喊着不让打啊。真是白养她了,以后她死在司堂也别管!

我的冲动逐渐消失了,思考良久,还是不能相信姐姐会不顾自己爹娘死活,而是觉得她可能是被吓着了,才一时手足无措,或许是担心肚里的孩子,才立在门旁“冷眼旁观”。

我也没有想到两家会突然反目成仇,或许从姐夫去世那一刻起,所有的亲情、友谊都形同虚设了,只是我还单纯地认为,只要姐姐在王家一天,就会和公婆亲如一家,一起来承担这场无情的灾难。

母亲发完一通脾气就安静下来,嘴里只剩下一阵一阵地叹气声。

过了一会,姐姐忽然哭着推开了屋门。母亲一看是她,先是惊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就问,你怎么来啦?谁送你来的?

姐姐眼睛通红地说,是走着来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就把她送来了。

母亲又一次声泪俱下了,她走过去对姐姐说,别哭了孩子,别哭了。

从后来姐姐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我们知道了她这些天遭遇的事情。

姐夫下葬后,姐姐家的那片灿烂的天空便彻底坍塌了,一家人除了悲伤还是悲伤,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三大人生悲剧猝然降临,一夜之间,他们走到了生不如死的茫茫黑暗中。

从齐河回来,我便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姐姐必然面临最重要的人生抉择:要么守着孩子过一辈子,要么领着孩子改嫁,要么孤身一人重新上路。但事实上,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的未来早被人设定好了。

人们在事故经过上找不到对我不利的理由,便认为,姐夫回家送姐姐,本来能躲过这一劫难,没想到又被我叫回了工地,这样一来,死因还是在我,悲痛由此成了愤怒,于是他们沿着一条家破人亡的思路与姐姐划清了界线,一方面不断地找她要钱,另一方面,担心姐姐带小雪远走高飞,于是就把孩子也秘密送走了。

这些不太理智的行为,不仅把姐姐的痛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加上又对父母拳打脚踢一事,姐姐终于如梦初醒,如今的王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锥之地,所以没必要再留下来。

当她在我家长住下来之后,就有人来开导她,说,王家人真要把你逼上绝路,等你生完孩子,就藏起来,他们要想续香火,就拿女儿来换。有的人意见则不同,说既然一家人没法做了,干脆把两个孩子都扔下,自己轻车上路。

姐姐一直不回答他们。死亡的悲痛在她内心扎了根,牵挂也与日俱增。她没日没夜的挂念着小雪,饭也不思觉也不眠,有时坐在太阳下面,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有时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除了上厕所才下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身体每况愈下。

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便进入了寒冬腊月,一天,姐姐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感到腹部隐隐发疼,连忙叫母亲。母亲一看姐姐要生了,又连忙叫我和父亲。

我们风风火火地把她送到了医院。当天夜里,一个可怜的男孩仿佛要喊破喉咙一般,来到了这个无情的世界。

刚回到病房,姐姐就迫不及待、有气无力、哭哭啼啼地对我们说,她现在全部想好了,让我们尽快把她送走,去东北也行,去南方也行,只要不回家去哪儿都行,她说将来有机会再来接小雪。

母亲说,那也要等你出了月子才行,先安心养身体。

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母性的特质被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她紧紧抱着孩子,谁都不让碰,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抱不到了似的。她呆若木鸡地坐了半天,又开始担心婆家人来医院抢,就吵着先出院,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们知道她的性格,都执拗不过,只好草草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她送到了四姑家。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姐姐早产的消息犹如冬天里的一股寒流刮进了二爷的耳朵里。

十多个人冒着严寒,一大早驱车赶来,善良本分的他们突然像土匪一样冲进家来,到处寻找姐姐的身影,当他们发现姐姐不在之后,便让父亲说出姐姐的下落,父亲没有让步,一场野蛮的打闹随即开始了。众人骂骂咧咧地挤在房间里,打的打砸的砸,不一会儿就乱成了一锅粥。二爷带来的人多,也都年轻,而我们家只有子孙三人,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招架不住。父亲被逼无奈,只好全盘说出,众人听完,仍不放心地把他塞进车里拉走了。

经过一番打斗,我身上多了很多伤,手也骨折了,人一走,我就给四姑打电话,让她们尽快转移。只是才过去一个小时,四姑就开车把姐姐和母亲送回来了。

你们怎么回来了,孩子呢?我问道。

母亲恼羞成怒地说,让你那死爹带人抢走啦。

不是叫你们藏起来吗?

他们又要打你四姑啊!母亲咆哮着。

姐姐心急如焚地打电话报警,得到的结果却是,这是你们家的私事,我们不方便管。

这时,我们那该死的胆小的父亲叛变之后,又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

母亲看到他,各种脏话一拥而上。她骂父亲,你怎么没让车撞死,你怎么不去喝药上吊,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她的绝情像火山爆发一样,刹那间就把满脸泪水的父亲吞没了。

父亲没管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姐姐床前,打着自己耳光,就差下跪了,他哀嚎着说,小美啊,你为了你弟弟,为了你爷爷奶奶,为了咱这个家,你就放手吧,咱惹不起他们啊。小美啊,你千万得想开啊。

姐姐愤恨地望着他,丝毫没有原谅他的意思。母亲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又喋喋不休地骂起来。

听着他们的吵闹,我痛彻心扉,走出家门来到了田野里。这曾是我最爱的土地,也是一个最为沉重的枷锁,它埋葬了我的祖先、亲人,也孕育了一个个勤劳的生命。它曾带我走向充满希望的农村生活,也曾给过我无数次悲观的思考。不管童年、少年还是退学以后,这里都留下了我和伙伴们过多的欢声笑语和生活记忆,多年以来它始终一成不变,犹如茂盛的青春,永无忌惮地生长。

也只有你低头默认我们共有的青春

谁人还能正视我们正在死去的孤独

当黑夜的双脚沉重地踏上这片金色的土地

也只有你矢口否认我们无知的幸福

在他人眼里是多么的一文不值

这是我曾为它写下的酸腐文字,可如今,一望无际的大麦田正被隆冬的大雪覆盖着,万物衰糜,了无生机,疾风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而过,一如我悲凉、迷惘的内心。

孩子被抢走之后,姐姐仿佛丢了魂魄,惶惶不可终日,一连几天一口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一到夜里就哇哇大哭,她躺在床这头哭,母亲就在那头哭。后来,她浮肿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嘶哑的哭声回荡在繁星点缀的夜空里。

这两个情绪激动的女人无数个夜晚无助的哭声,伴随着父亲无数个夜晚剧烈的咳嗽声,让我整夜整夜地心如刀割、坐卧不安,诚然我也产生过不少极端的想法,但每看到那一张张憔悴和苍老的脸,极端也只是昙花一现,只能慨叹自己势单力薄,什么都改变不了。

临近年关时,姐姐想孩子想得心都碎了,表示要回婆家过年。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咱们一家人都被王家打过来了,你哪里还有婆家啊?

这不禁又一次戳到了姐姐的痛处,她嚎啕大哭着对母亲说,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命根子,尤其是小雪,是她一手带大的,去齐河打工都没忍心放家里。然后她反问母亲,你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如果换做是你,你能舍得扔下我和弟弟?

母亲被这一沉重的问题困住了,但她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儿也像大表姐一样去守寡,孤苦伶仃地过一生。她还想扭转姐姐的想法,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放弃一切重新生活。

而姐姐的意志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让亲生骨肉回到自己身边来。

2010年春节一过,已变得骨瘦如柴的她一怒之下将公婆告上了法庭。家里人有了抢孩子时的教训,考虑到我的人身安全,便把我撵出了家门。走的时候,母亲让我放一万个心,她说,你走得越远越好,什么时候风平浪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王家人再对这四个老骨头动手,你几个表哥非得宰了他们。

为了不给他们再造成心理负担,我只身来到了重庆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初到时,由于水土不服,加上一没学历二没城市生存技能,做过不少行业,基本都靠下苦力填饱肚皮,生活得不好也不坏。

而在山东老家,官司打了两个月,法院迟迟不给判,好不容易等到宣判之日,姐姐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撤诉。

父亲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两个孩子,他们死活都不给。他们说,无论小美要走哪一个,都让你出意外。老两口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也认定是你害死了他们儿子,你毁了他们家,他们就毁了我们家,他们手里正好有点钱,五千块卸你一条胳膊,五万块钱保你出车祸。你姐姐是迫不得已!

我一面大发雷霆,一面抱头痛哭起来。

姐姐的一个迫不得已让我霎时悔恨交加、心灰意冷,生活上的不如意也让我丧失了前进的动力,当我来到一家酒店端盘子之后,就一脚踩空,跌落到酒鬼的深渊里去了。

那是一段相当颓废的人生经历,一方面,我深刻地体会到身为城市边缘人的艰辛和无奈,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来自农村粪坑边的石头,就算被镶嵌到东方明珠最顶峰,也一样发不了光、散不了热。

有热心的同事见我好酒,人又活得穷困潦倒,便把客人喝不完的酒,顺进一个大雪碧瓶子里,装满了偷偷带回宿舍送给我。我上班抢活干,下了班就醉得不省人事,哪里醉了哪里睡,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借酒消愁、自甘堕落,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在哪里浪荡、从事什么职业,甚至有人送了几次酒,到我离开那天还叫不出我的名字。

几个月后,我被一杂志主编相中,开始了一个朝九晚五的全新生活。半年后,主编辞职下海,我则去了另一家知名杂志社做记者,生活才算安定下来。

有一年春天,我从重庆飞山东采访,抽空回了一趟老家。吃晚饭时,父母跟我聊起了家里的变化和播种情况,他们都劝我放弃工作回到山东来。那时,姐姐也经人介绍,重新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人忠厚老实,对姐姐很好,家里过得也算富裕,她正准备嫁过去。

她对我说起去看孩子的经历,她说,奇奇已经记事了,刚开始还不认识她,小雪告诉他,这是妈妈,他一听就拉起姐姐的手往家走,进了大门就喊着关门。他趴在姐姐怀里咿咿呀呀地说,舅舅是个大坏蛋,妈妈也是大坏蛋。姐姐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酸不已。

我想,这毕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爷爷奶奶、姑奶奶姨奶奶,以及近门邻居的流言蜚语和教化已然使他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也许,这颗种子还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等它长成参天大树,他与他的外公外婆将老死不相往来,与他的混蛋舅舅也将誓不两立。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人从来就没有完全的善恶之分,即便有,也只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邪恶之人,尤其像那些被传统思想禁锢的底层农民,他们为了生存得更好,为了家族更加繁荣,为了死后不含恨九泉,他们有了欲望,只会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有了思想感受,只会最原始地传递出去,看似邪恶的外表下总隐藏着一颗滚烫的善心,尽管这颗善心也常被强大的魔鬼左右,但是,对与错也从不是唯一,亦不能以善恶来定义这一弱势群体。

人怕出名猪怕壮,亲戚得知姐姐有了钱,便都来借钱了,有的是想翻盖房子,有的是生意需要资金周转,有的则是真真切切地急用钱,求着盼着姐姐能帮忙渡过难关。但姐姐始终无动于衷。她说,一想起那笔钱就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因此分文未动,全存了死期。

经过一段漫长的思想斗争,她终于想通了,在她看来,血还是浓于水,再短暂的形同陌路也好过永久的诀别。等孩子再长大几岁,他们的爷爷奶奶也都干不动了,孩子还得依靠这个可怜的娘,上学、就业、结婚都要用钱。

如今的姐姐已经学会了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甚至都有些抠门了,比如,她现在一年到头不舍得买衣服,不舍得花钱,一个一百块钱买的诺基亚手机一用就是四五年。农忙的时候,她天不亮就推着电动车出门,帮人打零工,经常天黑才回来。

那时我曾问过她,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说,都过去了就别提了。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我也忘了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她的话让我每次想起都百感交集,想来人生真是奇怪,有的青春值得留恋一辈子,有的苦难,疼过了,似乎也该忘掉了。

而于我而言,也该像姐姐一样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人总不能在过去的阴影里、良心谴责和自我拷问里苟且偷生、无法自拔,正如人们说的那样,他们的死与你无关,你也主宰不了两个农民的命运,更何况,他们为养家糊口选择了奋不顾身。

黄语贤

写于二零一三年秋,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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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国一百三十四年天降大旱,三月不断,民不聊生。相府嫡女倾城降生,同时大雨倾盆,解三月大旱,听闻那天天上盛放一朵淡粉的月季花,因天上奇观,传闻道,顾相嫡女天女下凡,乃郁国之福,更有传言顾府嫡女必倾国倾城,将是母仪天下。倾城诞生第三日后,左额角显黑色胎记一块,郁国女子脸上有胎记为不祥人。天之骄女变为人人唾弃的灾女。倾城命堪忧,府外人人欲除,府内姨娘庶姐虎视眈眈。我性本温软,却非人人得而欺之,爱我者,我爱之。害我者,必除之。独立寒风中,谁的怀抱温暖过我,回眸间,那双始终温情似水的眼陪伴左右,牵起那双炙热的大掌,冷风不再冷,原来面对所有冷眼时还有你在,倦了勾心斗角,只愿我和你,天上人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