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连绵的雨，让这座城市忘记了晴天。灰色的天空中，黑压压的积聚了一大片雨云，它毫不留情的把天空遮掩在它的面具之下。雨水淹没了青草地，只剩路旁的香樟树孤独的伫立在风雨中，摇曳着枝叶，坚守着它的倔强。
灰色雨点激起了水珠，在地面泛起一阵的水雾，朦胧了城市的倒影。
风声从车窗的缝隙中漏进来，它带着雨的气味，在车内轻声低吟着，把淋落在车窗上的雨丝衬托的异常安静。
“你是要去参加婚礼吗？”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望了我一眼，说：“穿的很正式。”
我看着静止的车流，轻轻笑了笑，说：“没错，是几年没见的大学室友。”
潮湿的路面倒映着车灯的轮廓，模糊的如同夜晚迷离的霓虹。
出租车司机耐心的看着面前的汽车的尾灯，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着，“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毕业好几年的样子。”
“毕业都三年了。”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那被雨雾定格的城市，又自言自语起来：“是啊，这都三年了。”
毕业三年了，我依然会时不时想起与他们的初见，却也时常会梦到和他们的分别。
我没告诉过老付，那天他走了之后，我又一个人在车站里坐了好久。
看着车站里人来人往，我心中只剩下一股难言的酸楚。
那段时间，我一度不敢在寝室久待。空荡的寝室，有如一个禁锢我的牢笼，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无限的放大我的孤独感。
那段时间，我总是站在阳台上，望着寝室楼下的人来人往，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许久的沉默着。
后来，我终于搬出了寝室，在学校边上租了一个廉价的房间。再后来，我毕业了。谁料毕业之后，我连和老付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少到最终也几乎不再联系。
毕业后，我没有回去我来的城市，在我心中，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觉，那种感觉一直牵引着我，像是告诉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决定再给自己三年时间。
再过几个月，三年的期限就到了，我也即将回去。然而，在我离开之前，却发生了一件我没预料的事情。
几天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那头，有个久违的声音对我说：“小东，我要结婚了。”
“前面堵了，一时半会可能走不了。”出租车司机松了松安全带，回头看着我，说：“你时间来得及吗？”
“现在还早。”我看着前方路口的红绿灯，说：“前面出什么状况了？”
出租车司机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把头往椅背上靠了靠，说：“前面有一辆公交车和别的车碰了，估计还要一会儿，我刚刚看到有好多学生下车了。”
“今天周末，怎么还会有学生上课？”我随口问道。
出租车司机笑了笑，说：“一定都是些高三的学生。”
我摇下车窗，向车窗外望了望，看到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打着伞走在路上。
“高三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出租车司机用一块干布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他们比高一高二的学生要来的成熟。”
我笑了笑，继续看着路边的那几个学生，他们中有一个女孩子走路的样子和陈琳很像，我不自觉的盯着她，目光再也无法离开。
要是陈琳还活着，或许她此时会坐在我身边，鼓着嘴，有点生气的对我说：“哪里和我像了？我走路的样子比她好看多了！”
可惜不会了，在她纵身一跃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连同我们那时候对未来的希冀，都在那一瞬间彻底的破碎了。
那些美好的回忆我留在日记里，永远留在身边，而那些日记里没记下的回忆，却也刻在我的心中无法抹去，即使不愿再去提及。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郑直红着眼，朝我吼着。
“对不起。”我坐在地上，无力的擦着眼角的眼泪。
郑直抓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你他妈给我站起来！”
他紧紧抓着我胸前的衣服，“你当时就在她前面，你就这么看着她死吗？”
我忍着眼泪，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了。”
“混蛋！”他握紧拳头，朝我打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告诉我？”
我脸上传来一阵剧痛，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我艰难的抬起头，却看到他坐在地上，低头流着眼泪。
我默默的看着他，重复着，“对不起，我以为我能救她，对不起。”
郑直抹着眼角，“我他妈现在真的好恨你啊。那个女生的死又不是陈琳的错，你看不出来吗，你是白痴啊？”他仰起头看着我，“我喜欢她好几年了，我知道她只是把我当朋友，但那无所谓，我不在意用哪种身份待在她身边，因为你，现在连这些都变奢望了。”郑直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着悲凉，“都是因为你，全他妈是因为你！”
“对不起。”我难过的抽泣着，“你打我吧，我对不起宁静，对不起陈琳，对不起你，我搞砸了。”
“当然要打，我今天就要把你打醒。”郑直擦干眼泪，“刚才那一拳是替宁静打你的，因为你不理解她为你做的牺牲。”
郑直又握紧拳头打了我一拳，“这拳是替陈琳打的，她为了你，自己守着秘密，到头来还因为你走到了这一步。”
我抹了抹嘴角的血，重新转过头来面对着他，郑直没有迟疑，再次把拳头打在我脸上，“这拳是我打你的，因为你没有把陈琳带回来，也没给我任何机会改变这一切。”
“混蛋！”他跪倒在地上，低着头，又对着地面打了几拳，一拳一拳，直到地上印出一块块血色的斑点。
“住手！”我用力把他推到在地，“你他妈疯啦！”
郑直仰着头，看着上方的天空，突然笑了起来，那种笑声令人难过。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朋友，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他受伤的手颤抖着，不断有血从他手上往下滴，沿路滴落了一地红色的眼泪。
“我们到了。”出租车司机停下车，伸手按下计价器，“下车小心点，边上积水很深。”
我打开伞，走进风雨之中。
前面的酒店的门口停了几辆车，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看到我，他笑了笑，“你终于来了。”
“好久不见啊。”我收拢了雨伞，拍了拍老付的肩膀，“我们今天的主角哪去了？”
老付扯了扯领带，笑着说，“现在在里面忙着呢。”
我和老付进了宴会厅。此时大奔的大哥正在里面招呼客人，看到我们，他笑着走来跟我们握了握手，说：“你们来了，他一直很想你们。”
大奔从我们前方走来，几年没见，他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成熟与沧桑，没等他说话，我就朝他喊道：“大奔！你终于******知道出现了。”
大奔笑着走到我面前。他锤了锤我的肩膀，说：“这两年一直在国外，回来的时候你和老付都已经毕业了。”
还来不及寒暄，又来了几个客人，大奔马上要过去招呼他们，他朝我和老付看了看，说：“我就不跟你们来客套了，你们自己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走了几步，大奔又回过头来，说：“很快会开始的，不要跑的太远了。”他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晃了晃，笑了笑，说：“不要到时候还让我这个残疾人来找你们。”
我们点了点头。
老付说：“这里太嘈杂了，还有点时间，我们换个地方坐一下。”
我跟着老付上了电梯，进走酒店内部的咖啡厅。
我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说：“想不到大奔都要结婚了，就几年的时间，我就感觉我们不再年轻了。”我摸了摸头发，问老付：“你今天见过新娘了吗？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老付点了点头，说：“见过，是个挺好的姑娘，就是腿有点不方便。”
老付脱下外套，放在旁边。他手抵着下巴，出神的望着窗外，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你呢，最近过的怎么样？很久都没跟你联系了。”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问道。
“也就那样，工作忙，就一直在忙工作。”老付不停的用搅拌棒搅动着杯中着咖啡，“你呢，也几年了，还会继续待在这里吗？”
“再过几个月就要回家了。”我说。
“挺好的。”老付摸着杯子的边沿，“一个人在他乡总是不容易找到归属感，是时候回去了。”
窗外的雨依然下的那么大，整个城市的上空都蒙着了一层潮湿的灰色。
老付叹了一气，说：“我有点想念和平。”
“可惜，他今天来不了了。”我低头看着杯中残余的半杯咖啡，脑中回忆着与和平的再次相见的那天，清晰的如同昨日。
那天再见和平，他正坐在他母亲的墓碑前发呆，他的头发很乱，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层青色的胡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抬起头，面色憔悴的朝我微笑着。
“我每天都来，等你好多天了，你果然还是来了。”我坐到和平边上，“我看到新闻了，和平，自首吧。”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和平笑了笑，“现在外面都是我的通缉令吧。”
我点了点头，说：“真的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今天有时间，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和平点了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说：“我等那一天等了很久了。那时你和大奔出去之后，我就离开了，都没和你们当面告别。那个时候我就做好决定了，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回了家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终于查到了他，晴嫣的事情出了之后，他就坐牢了。”
“他把晴嫣的一切都毁了，却只要在牢里待个几年。太可笑了，我觉得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小了，所以我想到了自己动手。所以他出狱之后，我一直在跟踪他。终于，我找到了机会。”
和平拿着剩余的半支烟，在地上碾了几下，继续说：“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去喝酒。我跟着他进了酒吧，坐在在角落里盯着他，除了看表，我的眼睛几乎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我知道，可能我的机会来了。凌晨，他终于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我等了那么久，总算没有白费。那时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了，这对我来说也非常有利。我没想到机会竟然这么快就来了，一切按我的计划进行。我压低了帽子，尾随在他后面。”
“他喝多了在路边吐，连路都走不稳了，我假装好意，过去扶他。‘喝多了吧，吐完就好了。’我说。我真的太高兴了，一碰到他，我的手都而兴奋的颤抖，那么近的距离，那种兴奋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
“我拿了一颗药给他，骗他说这是解酒的，吃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他果然上当了，毫不犹豫的接过去吞了。吃了药之后，他就彻底睡死了。”
“我把他拖上车，开了半个小时，开到了一片荒地，我想差不多也该动手了。我把他拖下车，让他躺在地上，然后撕开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捅了一刀，看着血液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然后，一刀，两刀……我一刀一刀，向他宰下去。每一刀都在他身上刺出一个血洞，一刀比一刀用力。他的血溅得我满脸都是，我已经杀红了眼，不肯停下来，直到他的血和内脏流了一地。”
“我也终于没了力气，我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那具被我刺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满足的笑了。我从来没感觉那么轻松，我终于帮晴嫣做了一点好事。”
和平眼睛红红的，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自首吧，或者永远不要回来了。”我认真的看着他，“我不想看你死。”
和平眼中仿佛起了一层水雾，他再次朝我笑了笑，说：“再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我从回忆回到现实，重新捧起面前那半杯逐渐变凉的咖啡，“你后来有去看过他吗？”
老付摇了摇头，说，“每次走到门口，都没有勇气走进去，总觉得对不起他。”
“为什么？”我问。
老付用手挤压着额头，说：“小东，那封邮件是我发的。”
“你说什么？”我惊讶的看着老付。
“晴嫣，是我的堂妹。”老付紧皱着眉头，“我原本不会来我们那所大学的，但是晴嫣想让我过来，她还想知道和平的状况，但她死活都不肯让和平知道她的情况。她那时的精神状态很糟糕，一直在治疗，所以我决定满足她的愿望。”
老付用手撑着额头，看着窗边，“你也许奇怪过学校里的四朵金花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和平，这也是我暗地里做的手脚，我发了匿名短信给她们，说了和平很多的不是，而这些你们一直都不知道。我总觉得为晴嫣不值，不希望看到和平和别的姑娘在一块儿。后来，我中途转走了，和平也和卫岚走一块儿去了，而那个时候，晴嫣却走了。之后就有了那封邮件，后面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他们知道吗？”我问。
“他们不知道，除了你，我只和夏衍说起过。”老付的眼神暗淡着，“夏衍觉得我很混蛋，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后悔好几年，我没料到和平会这样在意，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的。”
听到老付的忏悔与歉疚，我心里乱到了极点。沉默了许久，我对老付说：“不要告诉和平，也不要告诉大奔，永远都不要。”
窗外依然呼啸着满城风雨，黑色的风席卷着冰冷的雨，不露痕迹的遮住了整个天空。
婚礼结束的时候，我又要向老付与大奔告别了，只不过这次我想先走。我总是在看着他们所有人的背影，而这次，该我走在前面，没有更多的原因，只是我想这么做一次。
大奔送我到门口，他依依不舍看着我，说：“下次再见了，我保证这次不会是几年后。”
老付则给了我一个拥抱，他拍了拍我的背，说：“你回去之后，我一定会想你的。一路顺风。”
我撑起伞，重新走进雨中，回头朝他们挥挥手，说：“不说再见了，后会有期。”
走了一段路，我停下脚步，又认真的看了一眼这个城市的雨天，看着看着，我就笑了。
我在这里的故事要结束了，我决定提前结束在这里的生活，回到属于我的城市。
我曾在心里向陈琳承诺过，我会做到她期望我做的所有。
现在，我该回去兑现这个承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