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嘴角弯着奇异的弧度，沿原路穿越竹林和松林，返回到山崖前。
将水桶搁回在井边，他又转去小木屋背后，临着阿姐的房间有一座茅棚，那里临着屋后悬崖。
周旭拉开简易的门栏，茅棚里是厨房的格局，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多是熬煮皮毛用的，锅灶底下灰烬还有着余热。
他转头看墙上，那里挂了前些日子和荆娘一起鞣制好的毛皮，已然是皮革的样子了，于是抬手取下，全都背在左肩上。
他肩扛着皮革转身出来，绕回到木屋前。沿着土路往下，径直穿过常绿的松叶林，就到了一处山坡上，此时还未到百草枯黄的时候，山坡上满是绿色。
周旭站在这里眺望下去，山路尽头处，那里是一个山间平原，开垦着农田，多种着水稻。
现在这时节，水稻已经是金黄了，远远地还能看到田地里有几个农人。
一条溪流蜿蜒穿过田间，在溪流转弯的地方有一个村落。
村名下沙，族姓周、赵，祖籍中原。
二姓族志有载：先祖随人皇武丁二伐西戎，帝崩于巍山，三军载棺而还，途经屏翠，为青城宗所挽，留一旅于此，先祖遂定居于这片平原，娶土族，沿祭祀。
至今已有二百七十年，先人驱逐妖兽，开垦平原，在青城山的照应下，村里人口渐渐繁衍，至今已经有四百余户人家。
自十年前开设每月大集，下沙村成了周围村落的中心，就越发兴盛起来。
随着集市的繁荣，原先的渡船也被淘汰了，沿溪新架了一座木板桥，以方便行人牛马。
周旭熟悉这片平原，一方面是山里生活的原因，另一方面是他曾经血洗这片平原的缘故。
山里邻居的意义，与在地球时城市邻居的意义，两者是完全不具有可比性的。在城市里，他可能经年不与相隔不到十米的邻居搭话；可是在这里，两户人家或许离着有上千米，却是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总有彼此相互帮忙，交流所需的时候。
同时带来一个麻烦，人们习惯于八卦家长里短，甚至每隔一两周就去集市上办点杂货时，都会顺便交换点情报，像是哪户人家出现了什么情况之类的。纵然是不同的世界，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样的话题都是经久不衰的。
前世阿姐将剑插进胸口时，没有尽力，自己躺在她身下，反而不被注意，避过灾难存活下来。到现在也不清楚这是阿姐的预谋，还是心软。
前世因为这次正值大集，因为他去寻仇不成，此事很快就被广播，这片区域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各种难听传言，或许是出于一些长舌妇的妒忌，或许是名人效应，又或许是山居生活里保持热情的需要。
没有人觉得议论贞洁有问题，毕竟不同于中原风气，此地作为文明边缘地带，民智其实还不是很开化。
山民们开启山林，与妖兽争夺生存权，除了生死和延续，对于贞洁什么的并不在乎。而实力则是唯一标准，拳头大的才有脸面。
很不幸的是，与引气期小周天的荆娘相反，少年并不勇武，他只是血脉灵性十足，因此会一手好弓术。
他的弓术射普通野兽是很有用的，但是对付碰上有妖兽血统的凶兽就很悲剧了，比如他前几天碰到的那头青狼，就是深山里疾风狼的后裔。
于是这个家庭的衰弱，正好化作众人的谈资，发挥余热。
这对于成年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大的伤害。但对于和阿姐相依为命的少年来说，这种冲击，无疑使他失去了对乡亲的最后一丝留恋，不再将这片平原当做家乡。
山坡的另一边，远离平原视线窥视的背面，却长满紫苑花，此时正是初秋，花开正盛，满坡的浅紫、素白。这大片花丛，是他和荆娘童年时的乐园，姐弟两在这里留下过许多小秘密。
他循着记忆，仔细拨开花丛，在山坡背面的这一端找到一个小小窝棚，松木搭建起来的，上面铺着茅草，又压着木条，那形制完全是木屋的翻版。
这是小时候学着阿爸的手艺，姐弟两一起搭建起来的“秘密”小屋，同时也是前世他埋葬阿姐的地方。
现在站在这里，繁花如旧，却不再有坟墓，也不再有血祭。
他前世灭仇敌满门的时候，大搜这片平原——因为那仇敌也姓周，说起来还是他这一系的远亲，且是村里的头面人物，自然是姻亲遍布。
于是血夜过后，平原上家家戴丧。
这场杀戮并没有什么快感，修行了七年后，他毕竟不是当初悲愤少年了，报复的心愿未改，但是价值观却是不同了。
相对来说，他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如何精心埋伏，成功刺杀了守护此地的同道；并且在村南一户周姓富户家中，他意外获得一个法器；血夜之后，他在阿姐坟前，植簪于地，大哭一场，三拜之后，再不回首。
收回目光，周旭拨开蓝色、白色的紫苑花，屈膝跪坐在在熟悉的位置上，取出怀里收藏的桃木发簪，将发簪轻轻插在身前松软的土地上。
这柄桃木发簪前一世一直带着身边，却是很手熟了，方才忍不住顺来，却是要借用一下。
记得前世跪于此处，他曾怨阿姐留下弟弟一人，他现在揣摩着那种心情，犹然欲丧，他前世里终忘不了荆娘。在他结丹中期，也就是法相期，所成的法相就是“明月孤崖”，在银色明月下，那黝黑孤崖就是身下的这座山，他和荆娘从小长大的地方，这种法相是修士精神和天地自然交互而成，其实是他少年失去所爱形成的精神残余。
那一世浪迹天涯十载，直到最后回宗门赴师父水玉真人之难的时候，他才从这种心灵的缺憾中自拔出来。只是那时，他又失去了另一个至亲之人。
周旭对着木棚思量片刻，终究息了灭门血祭的念头。这事情前世他已经做过一次，滋味索然，而今若无必要的话，还是罢了。
况且，荆娘若是知道心爱发簪要被血祭什么的，想必会瞪大了双眼吧！
“小——妹！”记忆里的气恼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周旭下意识地抬头，视线被松林遮挡，但元神遥感之下，十里警钟法阵传来了荆娘平稳的气息，使他不禁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周旭对着木棚郑重三拜，然后收回桃木发簪，重新站起来。
此时环顾山原，他只觉得山风涤荡，四野清朗，当真是好时节！
他迈开大步，越过半山坡，向着平原行去。
“杀戮可以不必，发簪也要还给阿姐，那件法器却给我带来过不少帮助，我也用的手熟，此去集市，就顺路去村南周富户家里拿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