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我又要遇到什么危险,否则他也不会出现,此时他站在离我几步远之外,深邃却冰冷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桌上的茶壶。
依旧是那身漆黑如夜的黑衣,一手拎着一节铁链,一手垂在身侧,藏在了衣袖中。雪白如绸缎般的长发还是被他随意的绑起了一半,散落的发丝有几缕垂在胸前。
我顺着他的视线瞧去,是刚刚大夫人派丫鬟小柔不久之前送来的一壶沏好的热茶。小柔敲响我房门之时,我正拿着梳子梳理散发,小柔一进门便笑的灿烂:“二小姐,今儿个早上大夫人得了苏杭的龙井,叫奴婢泡好了给您送来尝尝。”
我放下手中的梳子,点了点头,小柔将茶壶放在了桌上,又言语了几句:“明早沈大人府上的聘礼就进府了,大夫人吩咐奴婢明日起早来伺候二小姐梳妆。”
我有些不耐,轻皱起眉头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小柔脸上的笑僵了僵:“那奴婢这就下去了。”
我还是未曾言语,轻轻的又点了点头,小柔干笑了两声,转身出了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桌上的茶壶缓缓的散着清白的热气,清新的茶香溢满了屋子,到底是苏杭的好茶,这样沁香。
我倒了一杯,吹了几口凉气,准备饮茶之时,一只白皙的手捏住了我嘴边的茶杯,我顿了顿,那只手将茶杯从我手中抢走,像是我不小心手滑般摔在了地上,我抬头看去,果然是他。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瞧了一会儿,我装作瞧着窗外的样子也盯着他看,一袭黑衣腰间系着暗金的腰带,依旧那样风姿俊朗,十几年过去,他依然是这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三千白发,未曾有过一点变化,而我,却从一个小女娃娃长成了明日就要定亲的女子,我应该早就猜到,他不是凡人。
自从我六岁被他救过命之后,每每我遇到了危急性命之事,他便会如同刚才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化解我的危机。
许是我命中带煞,这短短的十几年我已经有十几次死里逃生,皆是被他所救。
深闺女子本应安安分分,唯独我会频频出现危险,有时是房上的瓦重重的摔下来,被他拂袖扫开;有时是不知从哪跑来的毒蛇吐着蛇信,被他捏着脖子收进了葫芦;有时是街上路过惊了的水牛顶着锋利的牛角冲了过来被他一脚踢在牛头上转了方向。
林林总总,一共不下十几次,只有我可以看见他,其他人却看不见,只当是我福大命大,是个福星能化解灾难,所以在这京城也是出了名的,但凡在城里产大业大或者官大的人家,若是家中有尚未娶妻的公子,都会提着重金来府上提亲。
这一次,我身边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悄然出现,只是盯着桌上热腾腾的茶,我实属不解。
还是一如从前,他依旧不言不语,只是从指尖运气青蓝色的光晕,注到了茶壶中,不一会儿,一道暗紫色的液体像是一条细长的丝线般从壶嘴慢慢冒了出来,被他又收进了葫芦里。
我着实被那道青蓝色的光晕吸引,不禁开口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法术吗?”
许是我突然开口惊到了正在施法术的他,青蓝色的光晕消失不见,他清冷的眸子中竟然闪过一丝惊慌,转瞬又恢复成清冷的模样,他轻轻皱起眉看着我道:“你能看得到我?”
从前他一直冷着一张英俊的脸,此时脸上惊讶的样子好看的让我一呆,
“六岁那年你从湖中救起我,我就能看见你。”
他沉默,左手指尖儿又泛起光晕,暗紫色的液体终于全部从壶嘴中出来,洒到了地上,他淡淡开口道:“这茶有毒,喝一口就会死。”
我早已猜到,不然他也不会出现,还未待我说话,他便朝着我举起了那只没有拎着铁链的手,指尖儿又泛起青光,他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你若是开了天眼很快就会被寻到,还是隐藏起来,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我下意识的闭眼,他却阻止道:“睁开眼。”
我抗拒道:“我一个小小女子,能惹来什么杀身之祸,无非就是一些意外罢了,我注意着点就是了,再说,我还不明白,你为何要护着我,若我看不见你,还怎么跟你说话。”
我紧闭着眼睛,迟迟未觉得中了法术,眯起一点缝偷看他,他已经放下了手,我这才放心,睁开了双眼,我问他:“你是何人?”
他不言语,也许是懒得向我坦白他的身份,就在我猜测他是不是神仙之时,他淡淡道:“黑无常。”
看着疑惑的我,他又道:“我是黑无常,勾魂使者。”
正在此时,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小黑,走了,丑时了,该回殿里了。”
似是一团白雾般在屋内现形,一个白衣、白袍黑发如墨般的英俊男子出现在黑无常身边,他一只手持着一个白幡,一手搭在黑无常的肩上,带着笑意的眸子打量着我,在黑无常耳边道:“她又看不见你,你还在着杵着做什么,走了走了。”
黑无常依旧皱着俊眉:“别叫我小黑,她不知被谁开了天眼,她看得见我们。”
“什么?!”白衣男子夸张的跳到一边,然后用他的白幡远远的指着我:“她她她她她她,开了天眼?!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干的!!”
我也跟着问问了自己,想了想六岁之前有没有被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开了天眼,我记得五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城外一个道观,父亲爱研究八卦五行,便经常去拜访这座道观中的一位道长,那次我吵着要去,父亲无奈,便带着我一起。
我还记得那位父亲口中知晓前五百年大事,后五百年风云的道长是一位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而且长得与眼前这两位一样的风华绝代,见了我便在我额头轻轻一指:“这小姑娘可是命格强硬之人啊。”
父亲便拉着那位英俊年轻的道长讨论我这个小姑娘到底命格如何硬朗去了。
白衣男子一脸怒气的说道:“叫我逮到那个不长眼的家伙肯定要把他打到十八层下面去!”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与黑无常面无表情的模样着实反差太大,我觉得好笑,不免笑出了声,白衣男子立马叫道:“你笑什么啊你!以后连我都得保护你了!”
黑无常摆了摆手,白衣男子狠狠的瞪我一眼,收起他的白幡搂在怀里,大摇大摆的坐在了一边,翘起了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爷现在是法力高强的白无常,这个穿的像乌鸦似的小黑现在是黑无常,你开了天眼,爷和小黑就不得不贴身保护你,等你历完了劫,记得欠爷儿和小黑一个人情。”
黑无常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浑不在意的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等你回了天庭,记得给爷和小黑一人一个桃子就算是还人情了,怎么样?”
我委实是听不懂白无常的话,遂坐在了白无常对面,也倒了杯茶,还给黑无常倒了一杯,他摇摇头示意不喝,我讪讪的问白无常:“爷,你说得什么我听不懂。。。”
白无常马上瞪眼:“怎么的?还想赖帐?一人一个三千年的蟠桃,不能再少了,你五百年前还欠着爷和小黑的玉露琼浆呢,少想抵赖。”
黑无常叹了口气:“她还未恢复仙籍,哪里记得五百年前的事儿。”
白无常又跳脚:“爷都忘了她喝了好几瓢老太婆的汤了,到底是哪个混蛋干的?!好人做到底行不行,这样算怎么回事啊?得了,算爷倒霉!”
我默默的看着他俩,喝完第三杯茶,“爷,丑时快过去了。”
黑无常看了看窗外,白无常依旧不紧不慢的品茶:“你都开了天眼了,爷还能走吗,万一什么时候出来个妖啊怪的吃了你,爷和小黑这五百年岂不是白给阎王干活了。”
黑无常道:“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他说得虽让我觉得安心,却还是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无常搂着他的白幡,不耐烦道:“怎么又死人了,爷儿还得跑一趟。”
黑无常点了点头,白无常看了我一眼,又像是来时一样潇洒,化为一阵白雾遁走了,黑无常依旧面无表情道:“我乃神仙,不适宜与你凡人之躯呆在一起太久,我会守在你屋外,你放心便可。”
我点了点头,看向床边挂着的大红嫁衣,我轻声道:“你是神仙,一定神通广大,你能让我不嫁给沈大人家的傻儿子吗?”
黑无常也看向嫁衣,缓缓道:“伦理姻缘,乃是你这一世的劫,我和黎尚只能护你性命不能擅自替你改变命格历劫,若是插手,你便会灰飞烟灭。”
我黯然的低下了头,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却也不得不像权势低头,沈大人是当今圣上的左相,也是皇亲国戚,大女儿生得国色天香聪慧伶俐,被皇上看上封了嫔妃,几年下来凭着手段和左相的帮助,愣是从小小宫女被皇上一路抬升高位至皇贵妃,皇后懦弱,皇贵妃掌管着**大权,她父亲左相便在前朝呼风唤雨,即便是身为武将之首的父亲,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这样风光的左相,女儿是貌美聪明的皇贵妃,可是传承香火的小儿子却生来是个傻子。
京城的老百姓们偷偷摸摸的都说是左相坏事做得太多,受了老天爷的惩罚,才有了一个傻儿子。左相成亲早,二十岁的时候他夫人就生了大女儿,大女儿皇贵妃今年才只大我两岁,二十年华,小儿子倒是与我同岁,故此,沈大人听闻了我的福星之名,认为我可以替他的傻儿子冲喜,给他沈家延续香火,半压迫的,就来提了亲。
父亲无奈,为了不得罪沈大人,只得应了这门亲事。
我生母是父亲的续房小妾,生我的时候难产,便撒手人寰,父亲将我交给大夫人抚养,大夫人待我,还算温和,只是与她亲生的女儿相比,差了一点儿。
当大夫人得知这件亲事之时,只是劝我,要好生伺候沈大人的傻儿子。
我始终想不通,为何大夫人送来的茶水中,会有剧毒。
我抬起头时,黑无常已经不知去向,或许如他所说在屋外罢,我未再去想,走到梳妆台前,拿出了藏好的刀子。
正巧,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杏眼柳眉,倒真是可惜了这幅好皮囊,我自嘲的朝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不能插手的命格?灰飞烟灭?只不过是往往尘世中的琐事罢了,我虽没有凌云壮志,却也不想嫁给一个傻子浑浑噩噩的度过余生。
刀尖儿抵在胸口,刚要用力,黑无常一手抢过锋利的刀:“洛瑶!别做傻事!”
他这一拦,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本不应该这样软弱,大好年华,哪个女子不想寻得一位如意郎君携手度过余生,即便是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只要二人相爱便好。
黑无常握着刀,沉默的看着我掉眼泪,半晌,他递过来一块儿洁白的帕子。
我接过来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湿润,“其实我也不敢使劲儿,我怕疼。”
黑无常没有说话,我又道:“但是我宁愿疼死,也不要嫁给傻子,虚度此生!”
黑无常略带磁性有些迷人,缓缓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此生?”
我诧异的看着他,不知为何一直冷冷的黑无常变得越来越不冷了,像是渐渐融化的冰。
“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能有两情相悦的郎君,他不嫌我不会女红,不嫌我不会背《四书》《五经》,与我白头偕老,即便是贫穷、灾难也会一直守在一起!”
我握紧了黑无常的手帕,有些愤怒。
黑无常的眉毛颤了一下,他漆黑的眸子中竟然有了一丝的惆怅,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轻而易举的将刀折断,锋利的刀也没有割伤他的手,我瞪大了眼睛,不愧是神仙啊。
黑无常默默的穿墙而出,我盖紧了被子,摸了摸枕头下面一个小纸包,见它还在,我便安心下来,想要不疼的话,喝毒药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