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夏看出了二人尴尬的境况,便笑了一声:
“没的就你知道。”说着倒了杯热水递给纳兰,“外面天气冷,我闻着大人身上酒气大的很,方喝了酒就吹风容易着凉,快喝些热水吧。”
纳兰接过热水道了谢,便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清歌道:
“我走的急,是临时去的程府,程大人也没来得及准备别的东西,只托我给你带了封家书。”
清歌闻言,双眼泛红,接过书信便急急打开,父亲的字体映入眼帘,泪便哗哗流出来。
纳兰看着,心中亦觉凄凄,无言相劝。
清歌一边读信,一边流泪,看了好大一会儿才抬了汪汪泪眼道:
“多谢纳兰大人。此恩此情,无以为报。”
昏暗烛光下,她的眼睛分外明亮清澈。纳兰微微一笑:
“举手之劳。”
他本是个能言善说的人,可对于清歌,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字。
“不知道梅贵人在宫中如何?”清歌续又问到
纳兰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想起宫中刺杀的事。淡淡笑了一下,用他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到:
“说来惭愧,微臣此次进京,并无缘得见梅贵人。”
“是吗?”清歌苦笑了一下,掩不住失落。
“不过也偶听人说,梅贵人隆眷盛宠,是当今天子最爱的女人,连太后都喜欢她。”
“如此便好。”清歌脸上终于见了笑意。
纳兰见状,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中午,才用过了午膳,突然听见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鹊意正与为夏在院子里做活,听见敲门声就跑去看,一开门,是纳兰的小厮小七站在门外,虽然神情慌张,见了鹊意仍不忘甜甜叫道:
“鹊意姐姐。”
“小七,进来吧。这么慌张可有什么事吗?”鹊意说着将他让进院子里。
“我家公子病了,发烧发的厉害,用了许多药都不见起效。军医说是昨天夜里感了风寒,公子身体本是强壮的,却因喝了太多酒,又在雪地里站久了,被寒气侵了体,冷至脾胃,所以才会如此严重。”小七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却清楚明白的很,只是并未将来意说的清楚明白。
“那便如何是好?”鹊意倒是很配合他。
“军医说,需要用羚羊角末入了药给公子喝才行。但是近几年西国人横行,好些羚羊都被他们捕了,军中的羚羊角本就稀少,多又屯在广河,现下军中的碰巧用完了。我求了军医许久,他才说公主这里有,我便又来这里求一支回去。”这一次小七倒一口气将来意说明白了。
清歌正从房中出来,听的真切,看见是小七,便道:
“是小七来了,谁要的羚羊角?”
“回公主。”小七的礼数一向是最周全的,行过礼后才高声回答:“是我们公子,昨天夜里感了风寒,现下高烧不退,一直昏睡着还没有醒呢。”
“是纳兰大人吗?”清歌听着突然提高了音调道。
“是我们家大人。”小七回答。
“为夏,快去房里拿一支羚羊角来。”
为夏闻言,放下手中的东西便转进房里去,清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要大的。”
不多时,为夏真拿了一只粗壮的羚羊角出来,交给清歌。
清歌想了一回,对小七道:
“我同你一起去瞧瞧。”
“公主肯去就太好了,我们公子见了公主必定高兴。”
清歌听了,脸上一红:
“小小年纪怎学的这样油嘴滑舌,你们公子还在昏睡中,如何见着我高兴?”
“公子便是在睡梦中,见公主去了也会高兴的。”
“越发没规矩了。”清歌拍了一下小七的头,命他在前头带路,便跟着去了。
因宅子挨的极近,走了小许片刻便到了。
军医正在厅里坐着写房子,见清歌来了,起来行礼。清歌示意他无需多礼,放下羚羊角走进里间去看纳兰。
他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上下眼睫交错在一起,更显浓密翘长,竟如个女子一般。
从前都是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睛里有一潭幽不见底的秋水,无论是对谁,总有一种冷淡清高的感觉。如今见他安睡在床上,神色憔悴的样子,虽有些陌生,清歌却觉得亲近了许多。
他头上覆着退烧的毛巾,盖住了光洁的额头。清歌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感觉像是年前,两人在西窗下共度的一个个午后。心中平静如水,也并不觉得焦灼悲伤。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七才端了药进来,清歌帮着把药喂了,仍定定坐着。
雪后的太阳懒懒的照进房间,缓缓移动,直到房间里暗了,月亮升起,她仍坐着没动。房间里没有点灯,关外清亮的月色透过纸窗进来,有些朦胧,似乎又有些温暖,缓缓流淌在纳兰的脸上,像儿时母亲嘴里哼着的歌。
清歌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去年春天,自己似乎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白君上坐在床前望着她。
那时是也晚上,月色如水,洒了满地。那双明亮锐利的眸子,那一抹嘴角如春风般荡漾的微笑,还有那张棱角明晰的脸庞。他轻轻握着自己的脚,说“你且忍住疼。”
想到这里,清歌似乎真是被什么噬痛了一般,猛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甫一转身,便觉手被拉住。回头望,竟是纳兰。
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现下抓着清歌的手,望着她,那双从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里,竟分明流着淡淡的悲伤。见清歌回头,他低声道:
“不要走。”
不要走?清歌吃惊的看着他。听见这句话,心中似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摧朽拉枯,捣坏了她日日用心建筑的围城。只不知为何,这毁灭性的侵袭并不令人绝望,只是突突跳跃在心头的温热,灼的她口干舌燥。
这复杂的心境展露在脸上,却只是疑问。
纳兰拉着她冰凉光滑的手,定定看着藏在阴影里的眼眸,想起她在草丛里放声痛哭的样子,想起她在西窗下读了诗词沉思的样子,又想起自己费尽心机求了来葱岭的圣旨,马不停蹄的冒雪赶路,才一重逢,她开口便问的也只是询问尙之隆的消息……
二十年不曾动过的心,才一动了,便伤筋动骨。
如水的月色里,她清瘦的脸庞依稀可辨,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只有疑问和不解。是了,她是不解他的情怀的。纳兰闭了一下眼:放她走吧。若心不在此,留下又能如何呢?
可是尙之隆已经娶了和顺公主,若她仍沉溺于他不可自拔,日日看着她痛苦,自己的心也要一遍又一遍的绞痛,长此以往,何时又是解脱之时呢?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心意,那便顺从自己,二十年来,一向对自己严厉,这一回便放纵一次吧。
想到这里,纳兰才缓缓开口:
“平日里好生辛苦,连睡觉都是枕着兵书睡的,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声音醇美,如陈年佳酿。一向冷清的嘴角弯起的淡淡弧度,因为和了银色的月光,竟有些令人微醺的温暖。空气中传来雨后新木的淡淡香气,正是他若有似无的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