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杜群青看完平安回来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他帮助她整理行李,交待注意事项,平安哭了,他哄了她很久才离开。回到白沙杜群青看见楼梯上蜷了一团黑影,却是王雅。
她裹着一条薄毯子在不停发抖,自言自语着一些完全无意义的词语。叫来珍嫂帮忙把王雅安置到床上,却看见她情况有些不对劲,视线溃散,双手鸡爪一样痉挛在一起,身体还不停抽搐着;杜群青叫珍嫂去叫救护车,却听见一声“不用了。”
看见王进懒散的靠着门框站在门口,脸上一点焦急的表情都没有,睡袍带子松松的,酒的气味熏得一屋子都是。“家里有镇定剂,打一针就好了。”
珍嫂不知道要听哪个男主人的,“打电话。”杜群青道,声音重了一点。王进耸耸肩。
“你既然要离开她,就不用再管她;你走后,她还不是要这样发作、我也没时间管她,无非打镇定剂而已。”
“王进,你是不是在赌——我不会答应送王雅进疗养院?”杜群青的声音在王进背后响起,很像一条蛇,柔软又危险“你,还有王越王卓,都很懂以退为进。你知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会丢开王雅吗?”
“我从前总是想,我有没有能力照顾平安、给她幸福;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没有能力也不要紧,只要平安要我。”
蛇。猩红芯子一吐一吐的。“平安连王越那样的残疾都可以照顾,我想若我一无所有,她也愿意要我。”
原来他已经都知道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和罪孽,都要暴露在阳光下了——王进低低道:“我并不知道平安和王越好的,也不知道他没死。”
“我相信你不知道,但是王越知不知道我和平安的关系我很怀疑。不过我不是要追究这些的,已经没有意义。还是那句话,如果要怪、最应该怪的还是我自己当初放了手。”
“我和平安都不欠你们王家什么,这么些年我为你赚的钱也足够了。”
王进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还是湿漉漉的,他的呼吸轻得听不见:“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分开你们,还有其他原因?”
“王越要一个保姆,而我要一台印钞机——这是你以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别的理由?”
“比如——爱——”
“王越一样爱平安。平安不爱他,但他可以有他爱的权利,是不是?他爱她爱到可以和家庭决裂、可以放弃财产,是不是和你一样的深厚?至于这几年的辛酸,平安固然不幸,但王越又享受了吗?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是更痛苦呢?”
“至于我——”他抓起他的手——
当初在留衣巷,也是春节里,看到龌龊的一幕,酒醉的男人和赤/裸的女人,叫杜群青恶心又绝望,只觉得这个地方再无可恋。
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东西恶心到,在历经了这么多黑暗后。
白沙别墅的装修是王进独自一人从策划、设计、监督直至完工,他乐在其中。平心而论他的品味不差,有着中正平和之意,从布局到家具摆设的细节都开阔而大气。
但这个地方杜群青突然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橡木桃心木,黄檀柚木,水晶大理石;昂贵的视听设备和古董都散发出一股腐朽气息。这是个坟墓,而如今的他又活了,这个本是死人居住的墓穴再也呆不下去了。
平安这几天总是睡不好,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她又惊又怕,惶惶不安了好几天。她甚至都没有去看王越,只呆在家里,总觉得有着危险的乌云慢慢飘过来要压垮世界。
她看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东西并不多,只一个不太大的行李箱;杜群青说什么都可以到那边再买。
明天的飞机。我又要一个人走吗——平安咬着指甲,很害怕,她想等哥哥再来时她再求求他,就算是有什么危险她也要留在他身边,不想一个人走。
就算是死、也想一起死——她莫名其妙的想着。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没吃过东西,可她不饿。
平安走进卧室,又一次摸摸放在床头的文件袋,里面有她的护照、机票和美国的房契。
这些,就是幸福的保证。
门铃突兀的响起,平安不由自主一哆嗦,她走到客厅却不敢去开门。哥哥应该不会按门铃,他有钥匙。
门铃声又响起来,带着一份坚持的意味。平安祈祷是别人按错了,她吞了吞口水,深呼吸一下后走过去开门。
门口是一男一女。平安看着这个女人,楼道幽暗的光线中她像一尊洁白的天使雕像,五官清秀文雅,全身上下却有着违和感。
上次在时代看这个女人好像一颗水晶珠子一样,冷清清的;这次她却在笑,只是这笑好像是化妆出了岔子、手滑留下的一抹乱涂乱抹的胭脂,是错误的,滑稽的。
亦是恐怖的。
平安面孔先是一红然后迅速发白,开始以为这个女人找上门来是要痛斥自己不要脸,抢她老公;却发现她根本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笑,眼神极其清澈无辜。
一股阴气从脚板底冒起。
“平安,你还记得我么?”她边上的男子开口问她,也带着微笑望着她。他长得文雅清秀,驼色大衣里穿着浅色的西服,带着金丝边眼镜,很是文质彬彬。
平安机械的点点头,心有畏怯。她当然记得他,他是哥哥的学长和好朋友,那年在美国就是他毫不留情的训斥自己不知廉耻,道德败坏。
这兄妹俩长得很像。我的妹妹是教会大学出来的淑女,他们一毕业就结婚。果然,他们是兄妹。他们都姓王,姓王,姓王的都长得很像。
平安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就像一个本来已经废弃了齿轮,在大家都早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却意外启动。
“平安,害你和群青分开了那么久,专门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微笑着,声音亲切又柔和“你会原谅我吧?”
平安说不出话,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抖,她死死抓住门框才撑住自己身体。王进也不再多说,拉起王雅的手的说:“好了,我们走了。平安,以后群青就是你的了。”
平安脚一软,栽倒在地,眼睛一阵阵发黑。她口干舌燥,想跟杜群青打电话,手却抖得抬不起来。这时电梯又响起开门声,她完全没有去注意,直到一双手扶起她:“莎莎?怎么是你?你住在这里?”
平安抖得说不出话,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这又是谁呢?我应该认识的,他也姓王---王什么?
“不对啊,这是我姐夫的房子,你怎么会在?啊,我第一次在三十九度时见到你时姐夫也在的,啊。”他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很知趣的闭了嘴。
平安晕头涨脑,满面通红,但此刻恐怖感压过了羞恼。她从心眼里害怕,那片乌云飘到头顶了,黑压压的漫下来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