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杜群青的奔驰S600开到机场来接他们,他接过钥匙,自己开车送平安回去。平安从出院后就搬回了当初和王越同住的小区。
当听到门锁响起,王越的手松开了,喉头也一松。看见他的美人回来了,王越几乎热泪盈眶。
平安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说一声:“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王越的声音粗噶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平安摸出一支CAPRI点着。王越贪婪的看着她,她的长发披散在腰间,美得不可思议;她仪态万方,十二厘米的高跟鞋金色和翠绿交织,稳稳的踩过四季所有的风景,她不会被任何事情打败。
注意到他的目光,平安转头,微微一笑:“怎么?是不是担心我不回来了?”
王越毫不掩饰的点头:“我真的很怕,怕你又突然又和人私奔、消失到天涯海角去。我不停的安慰自己,平安不会抛弃我的。”
平安掐了烟,走过去抱住他。王越听到她轻微的哽咽了一下,却没有眼泪滴下。
杜群青送她到小区门口后,她下车后看着他,他淡淡的笑着,说平安,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
怎么也舍不得转身,就这么一个站在车外边,一个坐在车里面,相互望着。目光里并没有热烈,甚至没有一丝可以称为感情的东西,他们就像彼此的镜像相互倒映着,安静而绝望的。
红到极时已成灰。
小时候杜群青带着平安元宵节去逛庙会,猜灯谜,他真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他踮起脚摘下那个纸条,猜出谜底是木炭;为妹妹赢得一个小兔子的灯笼。
旖旎春/梦终是一场空,人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最后她先动弹了一下,她弯下腰,抓住他的车窗,薄脆的声音渗出一丝无告的凄楚:“哥哥,哥哥。”
身体里那种细针剔骨的疼痛又开始了,杜群青忍着,只轻轻的盖住她的手;轻轻的拍着,并不抓住,怕自己一旦抓住她那细瘦的手指就再也不肯放开。看着她水汽氤氲的大眼睛,说:“平安,你乖的,一直好乖的,从不叫哥哥操心。平安,你听话,啊?”
她真的好乖,只不停点头。她又这么勇敢,她的长头发在微微波动着,眼睛里滚着晶莹闪亮的东西,却始终没有掉出来。
“上去吧,王越在等你。”
“嗯”她小巧的嘴唇苍白“哥哥——再叫我一次,再叫我一次平安。”梦中未必丹青见,让我最后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的爱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王越紧紧抱着她。她不爱他,也许到死都不会爱他,这又怎么样?他没有那么无私,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她。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庞大的空客在不停的加速,机身一阵猛烈的颤抖后终于尖啸着冲上云霄,先飞法国,巴黎再转日内瓦。
王越对平安说平安,你相信吗有一种飞机可以飞得比子弹还快。
平安微笑着听他侃侃而谈。身边这个男人那种雍容自信的风度全部回来了,虽然他的残疾一眼可见,可最后落入众人眼中的却是一个迷人的贵公子的影像。
哦,平安,真的。当你乘坐那种飞机时,往窗外看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的天蓝色的大气层,而是黑色的宇宙。你向下看,不是这样平坦的大地而是弧形的地平线。你还可以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
王越遗憾的对她描述可惜协和飞机已经停运,戴高乐机场不再见它的英姿。平安,当年我坐协和从巴黎飞纽约再飞回,九千多美金的机票,只为感受那超越时间的快感,Arrivebeforeyouleave,未出发就到达。
平安你知道吗,那样美丽高傲的白天鹅冲破了极限,快过音速,但终是哀鸣着退出舞台。平安啊,人类的梦想能够开出什么样绚烂的花来,你真的要好好看看。
平安微笑着看机舱外滚滚白云,知道一会儿太阳都被他们抛在身后,温柔的回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才活着。
白沙别墅里没有一盏灯,王卓把电话递给杜群青,说:“二哥他们到日内瓦了。”
王越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昨天到的,平安一天都在睡觉,倒时差呢,不过她吃了东西。一切都好。”
他只听着,并不做声。道路阻且长,关山万里,相见无期。但只要她好,就好了。
王越等了一会,等不到那头的回应,但他知道那头的男人在听着,他又说一句:“我们会很好很好的。”依然没有回应,王越迟疑了一下,咔哒一声,挂了电话。
杜群青坐在黑暗里,王进的骨灰在书房,他并没有下葬去到父母身边。王卓说大哥大概也更希望留在白沙,杜群青随他,他并不觉得恐怖,也不在意此举的用意。
其实根本不用拿一个死人来时时提醒他的,羁绊住他的脚步的不是几根骨头,他内心的黑暗深渊狰狞而无声的嘲笑着那些赌他“不忍心”的想法。他还有什么不忍心?
王进的骨灰装在一个耀州窑的莲花罐子里,温润的青色,不起眼却有着低调的光华。杜群青看见王卓带回来已经成灰的王进时,手指弹一弹耀州窑细腻的瓷身,说:火中生莲花。你是解脱了,你的心愿也实现了:我不会再离开了。
钢琴声和喃喃的唱诗声从二楼房间飘出来,王雅再不肯下楼一步,她虽然异常但并不难伺候。她依然是个淑女,她只不过无休无止的弹着钢琴唱着赞美诗。
杜群青甚至很欣赏这种格局:一个幽灵,一个疯子,从此就是他的左右。这是和他相配的环境。
王进后事结束后,王越在他书房里等着他。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彼此都感觉复杂,可情绪既不是恨也不是怒,只是被命运折腾得深深的无力和空洞。
杜群青想着那年他打通王越的电话,对着那头那个嘶哑的女声说:请问,你是王越的女友吗。
杜群青想起那年他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跪在王越病床前哭泣的消瘦背影;然后还吩咐任何人不要去打搅他们。
原来,自己早已经错过她。
王越说,把平安交给我吧。我愿意继续是她的王越,和她安静的生活。她现在要的,不就是安静的生活吗?
他甚至带了一张医院的彻查报告来,证明他的身体只是轻度的残疾,生活可以自理,也有完整正常的男性功能。
“我不会叫她早早做寡/妇的。”王越说。
杜群青黯然,只说了一句:不要让平安知道。
以前的事她还有多少不知道的,就继续让她不知道。不要让她知道孙斌的事;不要让她知道王越、正是王进王卓王雅的王越,不要让他知道我们以前就认识。
她承受的痛苦已经太多。王越说她还在医院打点滴,她觉得自己对这场悲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善良的人,实在是太善良了。
到此打止。一切都。
王卓也不声不响陪坐在黑暗里。姐姐的失常,是因为自己换了她的药,如果不这样,羁绊不住杜群青。
当二哥暴躁的骂自己:小雅就是一粒棋子,你不知道用吗?
当他看见大哥明明拿起药片仔细看、甚至还舔了舔,却最终默默无声的依旧放回姐姐的桌上;他突然轻松了。有同谋自己心里的内疚就突然不那么深了,也不那么痛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曾在一个五指都不见的黑暗里,王卓拨动号码,依然问着多年前的那个谜题:你到底说了什么?就一句话而已。
电话那头,声音遥远。我说,我知道你爱他。你活着,杜群青一定弃你如履;可你若死了,反是他心头永远一道伤痕,此生不可愈合。
太阳终究会重回人间,每个人的人生也许和预期的都不一样,你根本无法把握它会在哪里发生偏差。但只要每天还能看到太阳升起,就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王卓一夜未眠的眼睛被阳光一下刺得发痛,他伸出手挡在眼前,手掌在阳光下变成奇妙的半透明,丝丝的血管精美如同玛瑙的纹路。
阳光是温暖的,失了心魂的人一样可以活着。杜群青抬头,对他说:三少,现在就剩我们两人了。
王卓深深吸口气,只觉得自己一定坚持住、要把担子挑起来。为了那个死去的,为了那个疯了的,为了那个远遁天涯的。
为了其他善良纯洁的人们能够花团锦簇的在阳光下生活。为了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人能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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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房子离老城区不远,优美的建筑,精巧玲珑如同镶珐琅的首饰盒,有着古老的韵味;如同欧洲很多民居一样外墙爬满青藤,挂满鲜花怒放的花槽。隔壁是家面包店,巧克力和糕点的浓香好像额外的福利一样,让人心情愉快。
白雪皑皑的勃朗峰,就在不远的地方。
王越走到床前,看着她的睡容,他感到一种沉沉的喜悦如同涨潮,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他第一次不再惶恐,可以从容的打量这张美丽的脸。
那个脆弱娇嫩、爱哭爱撒娇依赖人、叫赵平安的小女孩的影子已经彻底从这个身体里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成熟的、坚强的、忍耐的、温和又宽容又懂得珍惜的漂亮女人,她只叫平安。
他想向全世界大喊大叫,我们一定会幸福,我一定要让她幸福。
他想着可以开始每天端着早餐,用亲吻唤她起床;他听着圣彼得教堂的钟声传来,听着鸽子飞过天空的振翅声,微笑着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
我爱,新的生活开始,你和我的。
PS:其实正文到此就结束了,虽然我想这个结局大部分人都不会满意。但只能如此,没有正常人在双手沾血后还能安然去享受幸福——至少平安和杜群青都不是这种人。
第6卷虽然也安排在正文里,其实差不多算一个补遗和解释,从王进的角度来从头到尾解释这个局面是怎么造成的。很多结果,早就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