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地区有着天然的湖光山色,自然资源出众,绝大部分的楼盘都开发成高档别墅区,路上进出的都是各色豪车。只见树木葱茏,夜色清凉,夜空没有那种粉红晕黄的灯光污染,是如今难得见到的厚重纯粹的黑。
夜风干净冷冽,有着植物清淡的香气。星星不多,疏疏落落几颗,颗颗通透清明,亮得如同钻石,在她耳垂上的那小小钻石。
杜群青很想停下来在湖边吹吹风,他头痛得厉害,可是今晚已经太迟了,踌躇之间他住的三十一号别墅已经在眼前。二楼卧室看不出什么,有厚重的窗帘。但一楼有灯光,黯淡的一抹昏黄,好像一个老人已经不抱希望的迟钝目光。
客厅里惯常静悄悄的没人,只有一盏立灯。他上楼,看到二楼王进的房门漏出灯光,他还没有睡。
杜群青在走廊里停了一下,又打消了去跟王进说话的念头。今晚的事情还犹如一梦,他现在都分辨不清真假。他想他是真的见到了平安、他们俩都是活着在这人间相见;还是他根本已经死了才能见到她?
杜群青觉得这座巨大的别墅鬼气森森,他甚至觉得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这别墅全变了:这用柚木、橡木、樱桃木,大理石、斑岩、黄铜装饰起来的豪华别墅会变成一个空荡荡的古庙或者一个废弃的空墓穴。
杜群青推开卧室门,已经快深夜两点,Tiffany的古董台灯下一个女人依然坐在床上看书。
这盏灯还是他和王进在美国读书时、某天王进从一家古董店买来的。王进是个感性的人,看到花落月缺都会伤感一番。
他说群青你看这灯颜色多美,这些彩色玻璃多好看。当光线透过时让人想起阳光透过欧洲那些古老的大教堂或者北非那些苏丹的王宫,浪漫,神秘;群青你这个人就是缺少浪漫,你应该多感知一下这些色彩的魅力,这世界并不是只有黑与白。
女人抬起头朝他略为点点,就算打过了招呼,她继续沉浸在阅读的乐趣里。她肤色白净得有些病态,缺少健康的血色和滋润的光泽,显然常年在室内活动;她脸型很好看,和王卓一样是中国古典仕女图上常见的瓜子脸,一头乌黑的秀发柔顺的披散在肩头。
她的五官却没有王卓出色,轮廓相似但是要平淡一些,鼻子也不够挺拔,身上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的亮点。细眉淡目的她应该是给人温婉的感觉,却有些神经质的紧张。好像她的脸包括她的整个人是一尊洁白脆弱的石膏像,曾经不慎摔碎过,现在经过能工巧匠修复如新。
“这么晚了,睡觉了。”杜群青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的说道,声音却很温和。
女人应声合上书本,却是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圣经。她下了床,跪下来合拢十指进行虔诚的祈祷,她白细的手指上一枚Tiffany,和杜群青的是一对。
浓黑的夜色和罪孽一样深重。只有王雅祷告后无忧无虑的入睡,她把她的一切都交给了她的主。
杜群青看着石膏像一样安详而无知的王雅,想起那些描述平安的污言秽语,不禁有冲动要摘下墙上的十字架,砸碎那如此玩弄他们命运的神明。
这世间上是真的有神明的。
所以才会开出这么残酷而恶毒的玩笑,提醒着妄自尊大的人类的渺小与可笑:你还真的以为你可以掌控命运,只不过上帝在打瞌睡,一时之间不想理睬你而已。
杜群青在神明指定的伴侣身边反复的想着,是梦吧,是实在熬不下去了、老天爷看我太可怜了,就给了我这样一个梦,让我见到了她。
而平安双手抓着被子、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在黑暗里亮得两点寒星一般;如果这女人突然化身为一只猫也不会叫人觉得诧异。
这些年她总是想着若是能重新见到哥哥、她会怎样。这些年她幻想了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她想自己会惊叫、哭泣、歇斯底里的抽搐甚至口吐白沫如发羊癫疯的病人。
而这一幕真的来临她却如此镇定,她没有冲过去抓住他大喊大叫,哥哥,我是平安,我是平安啊。
而是如同无数个上工的夜晚一样,巧笑嫣然,依偎在男人的怀抱;就当着他的面。
这一定是做梦。在那个所谓王少的腿上,她一边耳鬓厮磨着一边想,这一定是做梦。我怎么可能让哥哥见到我这个样子,所以是在做梦。
俩人都在反复掐着自己、心比肉体更痛苦,他们看着深深的痕迹想:不痛,果然是做梦。
这真是噩梦啊,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见面?在这最令人难堪的时候。可是总比魂魄不能入梦来要好。
平安想着这几年里,入风尘的这几年里可有梦见过哥哥,没有,一次都没有。
分离之后平安的身影一直在杜群青内心深处徘徊不去,但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大概是怕自己醒来承受不了又一次失去的痛苦,所以干脆不要梦见。
明天早上太阳将依然升起,地球将依然旋转个不停,依然要回到没有他(她)在的世界里。
这一觉,就此不醒来该多好啊。
很久很久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此刻在黑暗里,在两个人的面颊上缓慢而无声的滑落。犹如整整一个贫瘠荒凉的冬天结束,细细绵绵的春雨终于降临,带来一丝安慰,一丝希望。
第二天中午王进和杜群青一起吃饭,也只是公司提供给员工的简餐。王进不像弟弟那么讲究,杜群青比他还不讲究。
王进也有着王家兄妹共有的瓜子脸,他眉目清秀,说话缓慢,完全不像王卓那么一派嚣张的公子哥派头。他简直像是隔壁邻居家里乐意给人补习的大哥哥般和蔼可亲。
他们随意聊着一些无关大局的闲事,比如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晚上家里饭菜不错可惜你没有尝到。
王氏如同长三角珠三角绝大多数私企一样,都是加工业起家,在第二代也就是王进和杜群青手里开始了多元化。
他们分管不同。王进管理着的是父母留下来的公司,主要项目还是传统的出口加工;杜群青控制的投资公司是他们从美国读完书后回来单独成立的,实际上无论是人事还是财务都独立的,只不过在公司前面都加一个王氏而已。
所以工作上他们其实要交流的并不多,杜群青的工作内容王进无法干涉,因为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话题最后转到王卓身上。王进推推秀气的无框眼镜,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道:“老三整个上午都没有来,太没有自制力了。”
王卓回国有半年,已经换了至少三个岗位。王进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个弟弟才好,弟弟对这个平淡无奇的大哥根本不服气,随便顶两句王进就不知道要怎么还嘴。
王进是个温和而好脾气的人,虽然他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公司里的第一把手,却从来都缺乏杜群青那种上位者自然有的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