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高温,火的炙烤,飞起的白灰,紧闭的门窗。杜群青呼吸困难,可为什么他就只觉得冷,除了冷还是冷,胸膛里挖了心刳了肺去一样的空洞。
他每天晚上把自己用被子埋起头来,野兽一样嘶叫哭嚎。他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甚至把头往墙上撞,那股愤懑之意依然不解。
如今,这栋房子里已经不会有那尖眉利牙的女人,那一身汗气、壮如铁塔的男人;还有一个白的,狐狸一样的妇人连着一个小小的也是白白的身影,都一起没有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纸钱烧完了,他抱着酒瓶子,先浇了一半在地上,另外一半自己就一口气的喝了。这是他爸爸以前经常喝的本地白酒,度数高得可以着火。他又咳、又喘,最后吐起来。
老人说若那些供品有了动静,就是亲人回魂了。
杜群青醒来第一感觉就是姑姑真的回来过了,因为他虽然还是如同喝醉之前睡在地上,但他脑袋下放了一个枕头;脸和手都很干净,地上也收拾干净了,既没有呕吐物的污迹也没有纸钱的白灰。几碟子饭菜都放到了桌子上,那用来盛着钱纸灰的脸盆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
杜群青爬起来,走到门外,阳光一下刺得他眼睛发疼。
学校外面有老妇人叫卖着“白兰花——白兰花——”声音长长短短,甜蜜的香气从篮子里盖着的湿毛巾下透出来。明亮的阳光从浓密的树叶间筛落下来,落在一群小小孩子身上,都有着柔软的脸庞,漆黑的眼睛和头发。
杜群青皱着眉头,买了一瓶冰冻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他站在路边想着,她去哪里了呢,学校里说平安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了。
一个星期,他竟然已经把她丢开了这么久吗?
上河街在陆陆续续的搬迁中,搬空了的房子像落下的牙齿一样。这里聚集了不少流浪汉,空壳般的房子也许会在黑夜里倒塌掉,也许天亮之后就会拆掉。管他的,至少死之前可以不用吹风淋雨,至少日出之前可以安身。
杜群青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他想起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小板凳上。明明冬天里那么冷,那么大的风,她也是坐在屋子外面走廊上,挂着鼻涕,不吵又不闹。她妈妈叫她这么坐着,她就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坐着,甚至尿在自己身上。
杜群青慢慢走到那个白色的身影边,她一直这么瘦,此刻做一团缩着真的好小的感觉。她抱着胳膊,头磕在膝盖上,她知道有谁走过来了可不敢抬头,但身体已经如同水波一样急剧起伏着。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没有了,一个乱糟糟短发的小脑袋死死埋在膝盖上。
杜群青凝视了她一会儿,把手放在她头上,开口说:“平安,回家吧。”
白色的小小身体窸窣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是受了伤从蓝天跌落的鸽子,气息奄奄的。一双小手不太相信的伸过来摸着他,胆战心惊的抱住他的腰,见没有扑空也没有被甩开,就又用力了一点。
哥哥。她小声的叫着,求证一般。
他应着,然后蹲下来。好了,平安,我来接你回家的。
感觉那个小小的身体爬到他背上,眼泪就洒了一路。
回家烧了水叫她洗澡,平安身体弱,再热的天她洗澡水也要有点微微热。她妈妈骂她做怪,杜群青就回一句烧的是你的煤还是你的气。
平安抓着他始终不肯放,泪珠子没有断过,可她只憋着气,不敢哭出声音来,憋得久了人也在一抽一抽的。杜群青跟她把那已经破旧脏污的白裙子脱了,试了试水温,然后把清亮的水淋在她身上,打出泡沫来,擦洗着。
她的身体纤小稚嫩,他的手指滑过还没有发育的孩子气的平板身体,明亮的阳光流淌进来,给那细小的绒毛镀上金色。
她的身体就像一朵乳白色的花。白兰花——白兰花——叫卖的声音从巷子底部传来,那纤细的,小小的,洁白又芳香的花朵。
她小的时候确实是他帮着洗澡的,她从头到脚都是他操办,包括那小女孩的棉的白色内库也是他买的。并不是他想要这样,只是他若不管她就没有人理睬她了,久了,一切都自然成习惯。
当初小孩子洗澡也只是马马虎虎冲冲水、打个肥皂而已,不如说是好玩,俩人泼得一屋子水,摔得到处乒乒乓乓的。
应该是他更大了,好几年前就开始再不肯帮她洗,都是兑好水后把她一个人拎了关卫生间里关着;听她叫着哥、哥、帮我冲水也只很凶的隔着门骂她:你自己没有手啊水就在边上。
现在他们俩默不作声,一举一动顺理成章。卫生间里除了水声就只有平安间或一声的抽泣,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滚落的声音就像一阵小雨,打在荷叶上、玲珑滚动,再断珠一般掉落。
平安只靠在他肩膀上,也不管因此把他也弄湿了。她想咬住他却又不敢,只把自己的手攥成拳咬着。
她掉着眼泪却不是因为恨他。她怎么会恨他,他是她的哥哥,唯一对她好的哥哥;纵然他曾把她推开,叫她滚。但现在她心里满满的全是欢喜和不可相信。
她偷偷的跟着他,看他跟着大人进出办事;看他衣袖上簪着黑纱、捧着姑姑的相片回家,看他满脸的消沉和惊人的消瘦,那颗小小的心都碎成一片片。
她有家里的钥匙,她偷偷跑回来看他,每晚听到屋子里传出的压抑住的、沉闷又断裂的哭嚎声她就在门外咬着手背哭。
看他对着火光哭泣,看他呕吐着,在地上翻滚着;她也只能在黑暗里偷偷跟着哭。她恨自己给他带来了这样的痛苦,她不知道要怎么赔偿他、赔偿到之前他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的确不该出现在他的世界。如果能够让他重新回到往日,她宁愿自己去死,可惜她知道自己毫无价值。
但是他现在还是愿意带她回家,他还背她,他叫她平安。平安湿漉漉的在他怀里哭泣着,她觉得自己不配,可又欢喜。
平安裹在旧毛巾被里,杜群青出去给她端米粉了。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这个房间,小而旧,但是清洁,铺着几方雪白的勾花布,垂着白色的窗帘子。白色在这肮脏喧嚣的巷子里总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