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有些提前响了,杜群青用围巾捂住平安的耳朵。到了新旧交替的时候轰然炸响的爆竹声排山倒海一样,四面八方都是急剧响起的爆炸声。
顾不得留衣巷的满地垃圾他们手拉着手飞跑着,他们站在楼梯口跺跺脚上的泥水,相互看着笑着。他们动作很快,及时回来了。
猛烈的鞭炮声让人听不清房间里有什么声音,杜群青推门进去,赫然看见地上白腻的一堆。却是元县女人被扒光了,爸爸正骑在她身上用拐杖桶她下身。
杜群青第一反应就是把平安推出去,他把打包的饺子放桌子上,出去了。
空气里是浓烈的硝烟味。他不想进房间,只坐在楼梯口,有些作呕。他捂住嘴,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争先恐后要涌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大半年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似乎人人都蜕变了,露出几分和畜生相似的样子来。
爸爸虽然是个粗鲁的工人,但在他的记忆里一直不失为一个直率而热情、叫人敬佩的男子汉。
他虽然好喝酒吹牛,耳朵上夹着香烟光着膀子甩扑克,毫无形象但是豪侠仗义。别人偶尔赖账他从不计较,只是骂两句王八蛋;平时狐朋狗友吃饭喝酒也总是他买单的多。
有工友家里出了意外他会默默的把两百块钱塞到人家饭盒里,别人说有事情他也很爽快能顶班的顶班,要借钱的给钱。
但他从不让任何人欺辱自己的家人:久病的妻子,老姑娘的妹妹,年幼的儿子。可以和他说一切粗俗甚至是下流的笑话,但不可以拿他的亲人开任何玩笑。
杜群青曾经看见过有人因为说了一句姑姑老是老、但未必还是姑娘;爸爸扑上去把那人揍到满脸开花,逼着他跪在地上求饶。
他是一个能够撑得起家、为家人遮风避雨的男人。
但记忆中的父亲也并不是一个持强凌弱的人,他对女性不够尊重但从不对女性动粗,也不欺负猫狗。相反他看见巷子里的调皮小孩把空罐头盒系在狗的尾巴上、吓得那条狗没日没夜的狂奔;他把那淘气小孩臭骂一通,硬是在巷子里围追堵截把狗抓住,不怕那狗发狂咬人、把罐头盒子取下来。
休假的时候也见他不是为这个老街坊修电器就是为那个老邻居抗煤气,甚至铺屋顶的石棉瓦、钉个门窗。巷子里的红白喜事也都是他的份子钱掏得最多最爽快、出力也在最前面。
他对于平安虽然谈不上疼爱但从未刻薄过,这么多年来平安不管是上学还是买东西他都没有说过半句闲话。
现在的父亲肥胖不堪,但虚弱无力。他头发花白了一大半,因为疏于打理而满是头屑;脖子上一圈圈的污垢,衣服满是油腻,袖口都乌黑泛光。
他眼皮总是浮肿,布满血丝,满身酒臭和长期不洗澡的体味混合在一起难以名状的难闻气味。说话呼哧呼哧好像一只破风箱,人也变得狭隘偏激,开口就是带着生殖器的骂骂咧咧。
为什么记忆中那个直爽的汉子就变成这样一个几乎是非人的形象了?或者说其实本来人人都有兽性、只是自己从前从未发现而已?
杜群青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这样污秽不堪,不禁打了个寒颤,恶心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艰难的站起来,伏在楼梯上呕吐起来。
走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他,不敢走上前来,眼里满是忧郁和深深的抱歉。
巷子里的人都说亮眼睛的元县女人们真是害人,好好一户人家就被害完了。这大的和小的都是害人的;蓝哥终于是考上大学走了,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回留衣巷来,永远也不要像他爸爸一样被这亮眼睛的女人害了。
杜群青吹了很久的冷风才平静下来,回到房间里去洗漱。
他在卫生间里又情不自禁双手撑着台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是否这张年轻英俊的脸也终有一日会浮肿、丑陋?毕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一个小小的身体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轻声说:“哥哥我对不起你。”
杜群青转过身看着平安,不知道为何她的眼神是这么的绝望。但在他的眼睛里她还是他大眼睛的小女孩,是了,她是没有变的,她永远是他的平安。
他想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呆了。杜群青好害怕哪一天生活就把他的女孩也拖着倒进龌龊的污泥里面。
当他们坐上火车时,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真的,真的要告别这个地方了,那条颓败残破的巷子,那些闲言碎语从此都告别了。平安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却感觉到前面是明亮又鲜艳的新生活在等着他们。
就他们俩人,没有任何人送。凌晨四点的车次,天都是墨黑墨黑的,杜群青把平安叫醒,帮她把衣服穿好,围巾围好,要她吃了一点东西。平安激动得水都咽不下去,可他逼着她一定要吃点东西。
出门时他吻了她一下,说平安不怕。
她好乖,使劲点头。他笑笑把她鞋带系紧,然后站起来说我们走。关掉了灯,掩上了门。
经过父亲的房间,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漏出的灯光。杜群青停了停,敲敲玻璃,说一声“爸爸,我走了。”
没有回答,他等了等,依旧是一片深夜里的寂静。然后他牵着平安下楼,留衣巷里回荡着两个孩子空荡荡的脚步声,他们手牵着手,身影拖得长长的。空气冷厉,有雪末子飞着,平安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那寒冷的冬天的凌晨,西江的水流似乎也凝固在暗夜里,沉沉睡着。那西江的龙王,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他水底的宫殿,游戏人间。而今天,我的陛下,你甚至要抛弃你的族人、离开你的故乡、真的再不回来了吗?
第一次坐火车平安激动不安。他们坐的是绿车皮的慢车,硬座。春运期间人山人海,车厢里空气都不够用,平安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同时挤在一起。似乎人们都只一只脚站着,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放另外一只脚。
每个座位下都躺了人,卫生间里也挤满了人。平安不敢喝水,怕上厕所,她无法想象能通过这人肉的长城。
她只蜷在杜群青怀里,遮着脸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又不安的打量着外面。他们是两人座,平安说哥哥,你看那个抱小孩的好可怜,小孩哭都哭不出了;我们坐里面一点,让点位置给她们坐好不好。
杜群青微笑说好,我的平安是好孩子。
通宵没睡好,平安一会就打起了哈欠。车厢里闷得发慌,杜群青让她脱了外衣盖在身上,她蜷在杜群青腿上睡着了。
她本来就纤细,这样睡在杜群青腿上猫儿一样乖巧,杜群青手揽着她,轻轻哄着她。车厢里有小孩不停的啼哭,有此起彼伏的“借过借过”“让道让道”声,有牢骚闲聊声。
车窗的玻璃上反射出人们一张张疲惫到麻木、苍白又茫然的面孔。咔哒咔哒的车轮声沉闷而机械的响着,驶向前方,带着每个人去向自己的命运。
这千军万马慌乱蹴踏的世界,独独他们这一角,少年和他的女孩,就这样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