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在外面总是羞怯的,任何人跟她打招呼她总会先惊慌的看一眼、很轻微的点点头,或者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回应。她只抓住杜群青后才吐口气、慢慢自在起来。
在下课后出来的学生们的人潮中,平安很快乐的扑进哥哥的怀抱,这一对紧紧搂着的情侣颇为引人注目。感情真好啊,大家不免感叹;这么好、又能好多久呢——也有酸溜溜的人会不由自主这么想。
他们俩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相视着,目光闪闪。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男孩子偶尔揉揉女孩的头发,一只手提着俩人的书包;女孩不是箍着他的腰就是拉着他另一只手。
那份感觉真是甜啊,甜得他们四周的空气都黏稠起来;空气也带了颜色,就是太妃糖的金棕色,就是闪闪发亮的蜜糖。
他们先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回家。杜群青做作业,平安坐在桌子另一边双手托腮看他。平安很喜欢哥哥低头写作业的样子,那么专心,嘴唇会抿起,形成好看的线条。看着心里就非常柔软,就想搂住他撒娇。
她想了想,就觉得还是不把孙斌今天把她堵在教室里的事说出来比较好。
那个讨厌的人让平安很烦恼,而很不幸他们竟然是一个成教院的。成教院的很多公开课会共用一个大教室,孙斌之前几乎从没有来上过课,平安没有在教室里看见过他。
平时那些向平安示好的人都是青涩学生,大部分还是彬彬有礼的,被拒绝也只是遗憾而并不过分纠缠。何况自从平安日渐和杜群青出双入对后、大家都知道她已经有男友,也就没有人再向她表白。
成教院的各班情况不一,学生来源也不一,年龄相差很大。平安班上还有一位四十岁的男士,他好脾气的呵呵笑着说头上那个副字顶了快十年了;这不为了退休之前能够转正,就厚着脸皮重新混迹校园。
平安觉得很新鲜,这世界很多闻所未闻的事逐一在她眼前展开,原来这世间有如此多种人、如此多种活法。
孙斌跟校园里稚气未脱的学生们大不一样,很明显的成熟得多,他身上有种显著的社会气息。
这时候平安还不知道孙斌是因为搞大了别人的肚子没有处理好、差点闹出人命,被家里从另一所三流大学打发过来的。
孙斌笑嘻嘻的拦住教室门,不让平安走,说:“漂亮小扭,说说话嘛;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平安不搭理他,急急跑去后门,又被他挡住,仍然是笑嘻嘻的说:“我脸上写了字吗?写得是老虎还是留氓?你这么怕啊,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
他无赖的抓住她的胳膊,平安惊慌失措的挥舞手臂。她的反应过于激动,有些出乎孙斌意料。简直像古代的闺秀第一次见到男人——孙斌不伦不类的想起这个比喻,脑海间瞬间掠过一个念头:这妞是乡下来的还是穿越来的啊。
女人太认真的反应孙斌也就觉得悻悻了,一时之间没有了胃口,就松开了她。看她咚咚咚甩着长辫子跑出去,又突然想起自己竟然从头到尾还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
这妞,真他M新鲜啊!一定是个处,肯定是个处。
很快就是中秋节了,这天杜群青还要打工。他下班本来是晚上八点半,不过他手脚快,晚饭都没有吃、七点多钟就把所有的活计就做完了,老板也就允许他提早回去。
他走得很快,家里平安还在等着他一起吃月饼。
打工的单位给发了两个月饼,很粗糙的五仁月饼,里面的冬瓜糖甜得掉牙,面皮厚得掰开尽是白痕。杜群青就在蛋糕店另外买月饼给平安:现做的新鲜月饼,小巧精致,四个一盒,蛋黄莲蓉红豆沙绿豆沙四种馅;盒子用蓝色的丝带扎起来,一盒要五十块。单位发的他就一边走一边吃,正好饿了。
平安真的很喜欢,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小小惊呼。盒子很漂亮,图案是很卡通的兔子,她摸了好久才小心打开;月饼做得小巧玲珑如玩具,平安也看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直到他催。
平安一边吃一边说:“哥哥,到底是大城市的月饼,比长林的好吃多了,好软好细腻。”
“你喜欢吃啊,喜欢我明天还给你买。”他替她把葡萄和梨子洗干净,葡萄一小串,但粒粒饱满晶莹,如同大颗紫色珍珠;梨子也是金黄的胖胖一只。
有谁形容过节日是生命中的礼花,所以过节该有过节的东西;不能最多的、不能最好的都不要紧,但总要有。
平安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看月亮,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那么大的月亮简直伸出手去就可以触碰到。
平安啃着梨子,雪白的果肉入口即化,一点渣滓都没有,果汁甜津津的。杜群青说秋天干燥,多吃梨子好;平安说那哥哥你也咬一口,他又说这个不能两个人一起吃,你吃吧。
不知道那个角落里栽了桂花,暗香浮动,清气宜人,世界一片祥和。平安把头靠在他胳膊上,叹气道:“哥哥要是你今晚不回去该多好,我们可以一起看这月亮看一晚上。”
杜群青低头看她,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月亮也要回家的。”平安小时候杜群青就是这样哄她,下雨天不能出去玩时他就说太阳也要走亲戚,哪能一天到晚都在天上上班。平安深信不疑。
他们都知道这世界并不是童话,也不会因为他们年纪尚小而对他们额外慈悲。但此时此刻他们在明月下相依相偎,生活也似乎尚有温情脉脉,苦难和负担也暂时变得没有那么沉重。
杜群青回到寝室,刚刚躺下就到了熄灯时间。他睡上铺,他睡觉很安静,一点额外的声音都没有;寝室的其他人曾经说我们简直不知道你睡着时到底是晕了还是死了,怪吓人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月色这样明亮,在寝室投下一条光带。杜群青正好沐浴在月光里,有什么东西在他面颊上闪烁,比月光更璀璨。
他接了个电话,在月升之时。那头是熟悉的号码,是他出生、成长的家;传出来的却不是问候、不是任何言语、只是哭声。声音嘶哑浑浊,是个虚弱而满是病痛的老人的声音了。
他白天时给爸爸寄了五百元钱。虽然他和平安的生活很紧,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不影响平安而又压缩了自己的一些开支。他想他做事赚了钱,不管赚了多少,总应该要寄给自己的父亲一些;好让他放心,让他知道他的儿子可以自立并且也可以逐渐回报于他。
晚上他就接到这痛哭的电话,那日渐老去的男人,在团圆的节日里没有亲人在身边。今天是中秋,古老的童谣都会唱月儿圆圆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银色的月光里,十八岁的少年无声无息流着泪。他十分痛苦,但他无法放弃那个洁白如一朵小小茉莉花的小女孩。她这么脆弱,这么娇嫩,她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就全心全意的依赖自己,若自己不要她她真的会死。
杜群青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下的大海,海面银光闪烁,没有一丝波涛。而那置人于死地的礁岩完全收敛了狰狞的交错犬牙,也披着银色月光,静静矗立在风平浪静的海面。
月光下的世界美丽又安详,海鸟收拢翅膀停憩在岩石顶端,美人鱼懒洋洋的也爬上礁岩;她们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用巨大的鱼尾巴拍打着海面。
这礁岩就像给大海中漂流的生物提供一个休息之地的仙境,美人鱼在月光下唱歌,召唤着远远的三桅帆船对着礁岩驶来。
这银色的月光,这仙境之岩石,这甜美的歌声,一起把巨大的帆船撕裂。
银色的月光下,断裂的桅杆和水手的尸骨一起缓慢的沉入冰冷而黑暗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