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塔木雅一身劲装,背着满满的行囊,牵着他的绛红色高头马,站在北风呼啸的绽石门外。官道两旁的树被北风吹尽了落叶,枯枝如剑一般指向浅灰色的寒天。行人稀少。
在这个五年来魂牵梦萦的日子,他却踌躇着久久不肯离去。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不久前才认识、不久后却不得不挥别的人。一个或许此生都要生活在这堵他恨不能夷为平地的城墙内的人。
这个人和他约好了要为他送行,却迟迟不肯出现。他站得腿有些酸,挨着墙根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葫芦喝干最后一滴京城的酒。
远远地走来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少女。
暗棕的卷发在北风里飘扬起来,他定定的看她走近,眼眶微红。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那你从最开始就不必等我。你等我,便是确信我会来的。”少女摘下了斗篷的帽子,拢着双手呵出一口热气,那热气立刻化作一团白雾。
塔木雅默不作声。良久,他打破了自己营造的沉默。
“为什么来送我?”
你自己说过的想跟着我去玉镜城看看。现在只要你一点头,我立刻带着你走,不管有什么后果。他将袖中的匕首握得发烫,心说自己号称一人可敌百万兵,将敬赫的公主带回沙月无异于吹灰。
董慧如不答,递上一本书:“想了想还是该把它给你。你走得太仓促,来不及准备礼物。一本江湖杂谈罢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他久久不接,董慧如道:“你若是执意不收,我也不再勉强。”说着便要把书放回怀中,被塔木雅轻轻拉住。异族少年不知是叹息还是轻咳:
“让我留下它吧。在京城呆了五年,该留些念想。这个地方我虽爱不起来,却也恨不起来。”
她只当他在说笑。是谁挥舞匕首要杀尽皇族,是谁骑马带刀要踏破城门,又是谁说过的如有机会便纵马绝尘而去,不留一丝牵挂?然临别时再多的恨意也变作心头一丝不舍,人生总是如此。
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此番回去,是要做个将军?”
塔木雅爽朗地笑了起来:“小江告诉你的?没错,为沙月和青炎马革裹尸,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到了实现的那一天了……”他轻轻抚摸着绛红马的鬃毛,目光里似是带着无限的向往与期待。爱驹的回应是一声轻嘶,遂又顺从地低下头去。
他有意无意地轻声说了句:“那天晚上和你说的并不是实话。”
那天晚上,指的是火堆边的无眠之夜。他和她谈起自己练武的经历,说到了父亲请来的严厉的师父。师父第一眼便断定他没有慧根不愿收之为徒,他却不信邪地每天起早贪黑练习,从红似烈火的日出到紫若丁香的斜晖。玉镜城前的清溪河水映着练武少年的矫健身姿,寒来暑往,从不间断。他尽挑人多的地方练,使得来往的商队和旅人纷纷驻足,繁华而拥挤的沙月都城从此多了一道风景。她那天坐在火光里听得很入迷,对他口中霞光里的沙丘、清澈见底的河水和繁华热闹的异国都城充满了向往。她说,假如有机会便溜出皇宫一路向北,去玉镜城走一遭。
“没有什么商队和旅人,也没有繁华的市集。或许几年前是有的,但一切都被连年的战争夺走了。前些天我们的军队小胜一场,把敬赫人从玉镜城门逼回了勒马关,并要求送回质子。你们的皇帝答应了,所以我才终于等到了今天。”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临别前他有意打破了她的幻想。
“那样一个荒凉的大漠之城,你不会再想去了吧。安心留在京城吧,到底还是京城繁华。”
随从远远地向他喊了声该出发了,塔木雅这才重又拾起城墙根下的行囊。董慧如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戴起了黑色的帽子。
“此地一别,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将来你会记得我么?”
她默立不语。斗篷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唇。他看不清此刻她的表情。
他默不作声走上前去,为她系上了不知何时松散开的斗篷扣子。两人学着临别前的江湖侠士们抱拳一礼,然后一向北一向南,背道而行。塔木雅一边走一边觉得好笑,萍水相逢,谈什么记得不记得?或许将来她垂垂老矣,坐在开满海棠的御花园中听着戏,想遍了一生的所有事,却独独没有想起他。但他却是已经忘不掉她了。
她是皇族,敬赫皇族与沙月是死敌。所以即便再向往,她也不可能骑上他的马跟他走,倒不如干脆让她绝了对那片土地的所有幻想。即便从此不再相见,他也觉得自己做了件正确的事。
马蹄声渐渐向北远去,远到再也听不见。暗灰的天色里飞过几只哀啼的寒鸦,看起来像是有一场将至的大雪。董慧如紧了紧斗篷衣领,却在不知不觉间放缓了步子。
江见雨没有来。
她到底还是和塔木雅赌了,只不过没让他知道。自己偷偷放出话去告诉他,塔木雅将要在出城时掳走自己。现在塔木雅走了,自己即将一个人回城去,这场自己和自己的赌约以惨败告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也无心去探求。
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大雪,海棠没有发现。她潜入自己的卧房,换下微微潮湿的斗篷,揉了揉因寒气入侵而隐隐作痛的肩。海棠恰好端了热茶进来,一如往常那样告诉她:“江公子和殿下今天出宫,去了哪儿不知道。反正这些天外面下大雪,公主且安心休养,等身子好透了再去找他们吧。”
她点头,接过茶盏一口口喝完,没有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刑部。
一青一黑两个身影撑着伞站在纷飞的大雪中,似是与什么人有约。这种日子实在该是躲在屋内烤着炭火睡着觉的,那约定之人却偏偏刻薄至此,甚至紧闭了大门姗姗来迟。
这人就是刑部侍郎蒋清寒。
再说那天端年庆之宴,董思安一上来就灌下了三坛女儿红。然后他说,一坛赔不是,往昔那些磕绊误解希望皇弟在今日悉数忘怀;一坛敬兄弟,今后再无意与五皇弟为敌,只求一世称臣,兄友弟恭;最后一坛敬了怀雅,请他做梅王妃腹中孩子将来的先生。不知是真的洗心革面还是暂时俯首帖耳,董思安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席酒也喝得畅快淋漓。董思微头一回与他的三皇兄主宾尽欢,未觉一丝不妥。他原以为两人间的斗争一触即发,没想到却忽然缓和下来,他也好趁机舒口气。
就在酒宴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令董思微大为震惊的事。
董思安的得力亲信马琦忽然被刑部收监候审,待查明案情后获刑五年,罪名是“偷盗”。他这位三皇兄不但不去刑部说情,反而大袖一挥任君处置,大义灭亲。假如之前的酒宴是做戏,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参不透看不清,那如今他这自断臂膀的行径就是表明了不二的忠心。只是这忠心董思微实在不敢大喇喇地直接收下,因此他想了许久还是来到刑部,想将那件事问个清楚。
但是这位面若冰霜的刑部侍郎却似乎不想给他这个问清楚的机会,迟迟不见。太子脾气一上来就想走,刚走出两三步,他背后就响起了沉重的开门声。
“二位久等了,方才批阅公文时实在困得紧,在书房中小憩,不想险些误了约。二位,请吧。”
人都说刑部蒋清寒铁面无私,平日里不苟言笑,活像一座千年积雪的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而且傲慢得不可一世。太子瘪了瘪嘴,跟着他往大门里走,边走还泄愤似的故意重重地踩了他身后的积雪,溅起过膝的冰花。江见雨看在眼里,觉得他这般费力气实在犯不着,却也明白太子的牛脾气一上来劝也劝不动,只好浅浅一笑,由得他去胡闹。
蒋清寒路过大堂和书房,没有半分停下脚步的意思。他要去哪里?董思微心中纳闷,却赌气一言不发,只是私底下一个劲地猜,还未猜出端倪,那面若寒冰的刑部侍郎便在大牢门前停了下来。
“殿下,江公子。我猜想你们要和我谈的话,要跟我问的人,一定与马琦有关。他人在里面,我们不如进去说,也好防隔墙之耳。”
太子正被他捉摸不透的行迹和阴阳怪气的话语折腾出一肚子火,便冷冷道:“蒋大人行事何必偷偷摸摸。今天大雪纷飞本就无闲人,这里又是刑部重地,若是再有什么隔墙之耳,难道不是蒋大人的失职?”
蒋清寒心知他是等得久了,脾气上来却无处发作。面对太子这半是找茬的应答他也不怵,依旧是不温不火地说道:“殿下要在哪里谈,尽管说便是。下官这就着人去清了场子,方圆三里之内不留一闲人。殿下自可畅所欲言,无需顾虑。”
太子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本想看他难堪,反倒自己讨了个没趣。于是摆摆手不耐烦道:“不必。入冬天也冷了,此事早些了结最好。蒋大人还是与本宫进去谈吧。”
蒋清寒说了声是,亲自举着火把带他们从一条逼仄的甬道三弯两拐来到了一间四面无窗的石室。这里是专为密谈的设立的房间,蒋清寒点亮青灰色石墙上高悬着的油灯,遣散了门口守卫的狱卒,并令其中一人倒些茶来。
“马琦所盗之物乃是三殿下房中那一盏九色琉璃灯。”还不待太子发问,蒋清寒率先说:“刑部已查明,系三殿下与梅王妃夜里就寝时潜入寝宫内盗窃。马琦本人亦供认不讳,案情明朗,并无疑点。”
太子张了张嘴刚想发问,江见雨向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先听。
蒋清寒会意接着道:“人是三殿下亲手交到刑部的,三殿下也并未替他说情。不过案子既然到了下官手上,下官也只好按规矩办了,望殿下转告三殿下,请他恕罪。”
太子说了几句定当转达的场面话,语气忽的一冷:“蒋大人带我们来到这处石室,想说的怕是不止这些吧?”
蒋清寒道:“殿下明鉴。下官前些天忽然收到两个头颅,刚死不久尚未腐烂。来人未留下姓名就离去了,下官猜想此二人与青炎教有关。”
太子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淡淡说:“说下去。”
蒋清寒并没有说下去,却忽然起身,绕着已有些开裂的方木桌缓缓走到太子身边,长跪不起。太子一挑眉,不解地看着他。
他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以平常那样不温不火的调子问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九公主前些日子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董思微的瞳仁骤然一缩,偏过头去看江见雨。阴冷的石室里,青衣人笼着袖子,坐在灯火的阴影处,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