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桃花又开成了海。粉雪飘飞,美如仙境。
蒋清寒下了早朝回府,径直去了书房,对这一年一度的盛景竟一眼也不去看。这一天他在书房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书房里暗得就像夜晚,他既不卷帘也不开灯,仿佛窗外喧闹的春景与他毫无关系。
江见雨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最暗处,一动不动,像一尊破庙里常年积灰的古佛。
“蒋大人不出去赏花?”
面对一个古怪的人,纵然你的事再急,也是不方便开门见山地说的。于是只好旁敲侧击地摸清他究竟心情如何,到底想不想听你的事、帮你的忙。
好在蒋清寒虽性情冰冷,却不是个喜欢驳人面子的人。他命人掌灯看座,端来茶水,却依旧不愿卷起窗前的竹帘。知道江见雨心中的疑惑,他淡淡道:
“我生平最讨厌桃花。刚搬进宅子的时候曾经想让人把院里的桃树全砍了,最终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听说这里的桃树是京城最老的,大约有二三百年了。”
“那可了不得,锦湖苑的桃树才不过一百多年。二三百年的确实罕见。”
蒋清寒摇头:“你以为我是爱惜它们才不砍么?你错了。野桃树最多活不过三百五十年,这里的桃树再过一段时间也大约自己就死了,我又何必费心去砍。”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不带半分怜惜。都说桃花是东风的仙子,前朝甚至有爱花的痴人为寻花徒步走入深山,一直呆到花期结束、暮春最后一场风雨将花瓣洗劫一空,这才流着泪从山里走出来。江见雨从书房竹帘的缝隙里看出去,院落中的桃树正值盛花期。要是知道有人平白地将那春光拒之门外,前朝那位仁兄岂不是要变作鬼魂从坟里钻出来找他问个清楚?
“听闻江公子老家在江南?”昏黄的灯火里蒋清寒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语。
江见雨点头,笑道:“自幼便来了京城,对江南的样子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家门前是一片茶园,茶园后有一座不高的山,山上是一大片清幽的竹林。”
“江南有许多桃花吧?”
江见雨心里暗暗叫苦,原来眼前这位险些辣手摧花的冰冷尚书在这儿等着他。无奈只好连带着心中的疑惑一道说了出来:“湖边都是桃树,一到三四月间就花开如雪,很是漂亮。只是……蒋大人究竟为何执着于桃花一事?”
“不必介意,此事与江公子无关。”蒋清寒敛眉道,“只是半生浮沉皆由一树桃花而起,花开似雪的风景看着徒惹心烦罢了。不过江公子此番前来若是为了邀我赏花喝酒,那在下恐怕要失陪。”
“蒋大人哪里的话。刑部公务繁忙,见雨岂敢冒然打扰?”江见雨也是识趣的人,顺着他给的台阶就下了:“只是有件事想来十分蹊跷,这才不得已来府上请教。”
蒋清寒皱了皱眉头,示意他说下去。
“恕我冒昧,蒋大人派去禾州处理青炎一事的亲信可曾提起过青炎毒医?”
蒋清寒略一思索,问道:“怎么?”
“《回春笔录》中记载,依青炎古法可得致人疯魔的毒药,方子叫做重阳雪。服药者脉象气色皆如平常,虽神医不可愈其病。在下一位朋友疑是为此药所害,痴傻疯癫,至今无解。传闻诸如此类的青炎秘方由教中毒医掌握,毒医之间代代相传。”
“青炎毒医远在禾州,想不到江公子出身江南,竟在禾州也有朋友。”
“不,这个朋友在京城。”江见雨挑了挑灯芯,那微弱的火苗忽地一蹿老高,“这就是蹊跷所在。”
蒋清寒望着灯火不说话了。一脸冰霜并未因暖黄的灯火而消解,反而更甚。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这样古怪的人思考的时候若是被打断了,估计会直接喊家仆送客。江见雨索性陪他沉默。
良久他幽幽道:“他来了。”
“谁?”
“花隐。”蒋清寒轻按额角,“青炎毒医花隐。”
他的样子很疲惫,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半张脸在灯火下忽明忽暗,那些疲惫与愁绪就在这样的光影中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
这时候江见雨一句话在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激起了涟漪:“蒋大人能否带我去见他?”
“我知道江公子不怕死。”他两手交叠,十指交叉,冷声道,“可我若找得到他,就不必在刑部苦苦思量这些年。青炎教形同鬼魅,除非刻意现身,你休想找到他们半根头发。”
看到他的反应,江见雨忽然明白自己无意间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这些往事他从未提起,或许不堪回首。但能稳坐刑部尚书这个位置的本就不多,年轻的则更少。他想成大事必然要和往事做个了断,这个了断或许就在此刻、就在得知花隐现身的那一瞬。
果不其然。
蒋清寒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控制住情绪,说:“江公子想找花隐,恰好我也想,不过找他可得费不少力气。既如此,还请多多相助。”
“定当尽心尽力。”
“还有一件事。”蒋清寒起身站得笔挺,冷峻的面容配合着冷峻的身姿,薄唇轻轻吐出不容置疑的话语:
“我曾劝过太子殿下,不要轻信一些人,哪怕那人看起来已对他毫无威胁。看来他没有听进去。不仅如此,就连你也没有听进去。我知道江公子那位染病的朋友是谁,却已不想再费口舌说些多余的话。只有一句——好自为之。”
药无论苦不苦、灵不灵,都要亲尝才见效。忠言如药,既不愿采纳,也不必多说。江见雨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浅笑道:“殿下如今已十六岁了,性子又倔,有他自己的考虑。蒋大人那些话并非被当做了耳边风,只是不巧遇上了他的坚持。”
“那便由你们。花隐一事你我各取所需,找到他之后你问你的,无需让我知道。然后我带他回刑部,依律处决。”
“不敢劳烦蒋大人,见雨自有分寸。不过此事还请蒋大人瞒着殿下。”江见雨说罢深深一揖,起身时正对上蒋清寒高挑的眉。
“你说瞒着太子殿下,难道找花隐不是殿下的意思?”
江见雨浅笑摇头。
“我明白了。”他心中虽感到疑惑,却不想深究。“有了消息我会差人来找江公子,避开殿下的耳目。”
“多谢。”
送走了江见雨,勤于公务的蒋清寒竟觉得疲倦不堪,头一回在白天睡起了回笼觉。他睡时没有回卧房,而是吹灭了灯,直接倚在书房中的圈椅里。
昏昏沉沉中他感到有人拍了他的肩,那只手轻柔而坚定,像是一个久违的故人。他倏地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子,睡意全无。
“楼倚云……”
“清寒。”女子正歪着头,笑得灿烂。“想不到你院子里还种着桃花,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看桃花了。”
蒋清寒不动声色,将这些天得到的消息在心中梳理了一遍。然后将目光从楼倚云身上移开,淡淡问道:“楼长老来京城可是为了花隐?”
“你猜得不错。”楼倚云倒是承认得很爽快,“也顺道来看看你。”
“看出了什么?”
“唔……”楼倚云摸着尖俏的下巴想了一会,笑道:“变老了,变丑了,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蒋清寒闭上眼睛不想再搭理她。楼倚云见状也不恼怒,随意说道:“你派去禾州的人总跟秋教主过不去,每回都让教主杀得片甲不留。可你还总往那派人,前仆后继,简直是送去给教主练手的。说你脾气臭还真不冤枉你,简直倔得和牛一样。”
“楼长老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知道你不爱走正门,就不喊人送客了。”
楼倚云又好气又好笑:“这才来多久,就急着赶我走了?行,你这人就这样,我才不跟你急。”
走到窗边正要翻窗而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说道:“我知道你要抓花隐,不过还是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来就是奉了教主之命保护他,绝不会让他落到刑部手里。后会有期!”
他半闭着眼看她一身短打翻出了窗户,掀起的竹帘一瞬间将似雪的桃花暴露在他眼前,绚丽而刺目。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周围是满架书卷,眼前是新备好的笔墨,可练字读书却无半点心思。他烦闷地抓起笔在纸上落下一行狂草,不待墨干就揉皱了投入笔洗中。
“前路鬼神皆不惧,花开成海待君来。”
世人鲜知原来荒凉偏僻的禾州也是有桃花的。楼家的桃花年年都开得最盛,桃树下有一架秋千,每当盛花时节楼家大小姐总爱坐在上面晃晃悠悠一整天。一个姓蒋的书生就在墙外偷偷看她,直到有一天她拉着他的手请他进去。
当年她在那棵桃树下写给他的诗句,如今看来满是荒唐的许诺和背弃的誓言。
水中的墨痕晕染开,他大步走出书房,凝视着院落中的桃花,目眦尽裂。
楼倚云,你且看好,这一回该死心的究竟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