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车队来到玉镜城,董慧如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了塔木雅。不再是客居京城的异族少年,而是沙月王子。深棕色的卷发、干练的短装、挺拔的身姿。
又见面了。
塔木雅骑着马亲自开道,载着和亲公主的马车一路驶向飞沙殿,引得城中行人纷纷侧目。一切尚且如常,直到一把尖锐的匕首飞入车内,钉在她耳边的车壁上时,董慧如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前设想的更加险恶。
玉镜城里的沙月人多半是痛恨敬赫人的。前来玉镜城歇脚的敬赫商人被杀是常有的事,所以塔木雅才要亲自来接她。纵然这样,刚才那把刀也险些要了她的命。
塔木雅的亲卫军立刻包围了人群,沙月王子满脸怒意地下马来查看新娘的状况。所幸那刀子只射中了车壁,虽然离新娘的脸不到半寸。
塔木雅高声质问:“刚才是谁射的刀子?”
当然没有人承认,或许射出刀子的人正混在人群中盘算着下一次的刺杀。因为车里是敬赫公主,玉镜城的仇人。
董慧如没有掀起盖头去看窗外的异国风景。她经历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已经变得毫不在乎了。就算刚才的刀子正中她的脸,也没什么好怨的。她甚至想劝塔木雅不要浪费时间,不过塔木雅显然不会放过那个刺客。
刺客真是种神奇的东西,哪里都有。
“我今天就算把玉镜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那个人。所以他最好自己站出来,否则我将这条街上的人全部带回,挨个审问!”
董慧如心说这个方法一定是他在京城学会的。因为沙月人人笃信青炎教,认为犯罪必有天罚,所以几乎没有人犯罪,也没有刑部或者类似刑部的机构。如果真有行为不轨的人,那么他会被送往教主那里,由教主裁夺。
这个代替神灵来审判的方法果然引得众人纷纷议论,不一会就有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干的。塔木雅命人将他带回,交给教主。然后他向人群高喊:“记住,车中不仅仅是敬赫公主,更是沙月的王妃!谁要是再企图行刺,休怪我无情!”
然后他索性将车中一身红装的董慧如打横抱起,放在马背上,抱着她一路骑行。一来防刺客,二来向全城宣告她是沙月王妃,三来也想过过美人在侧的瘾。绛红色的高头马又长了一岁,似乎还认得董慧如,因此当她坐在马背上的时候显得非常温顺。
塔木雅的臂膀刚健有力,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耳边说道:“终于又见到你了。”
董慧如却有意顾左右而言他:“你这马叫什么名字?”
“渡雪。”塔木雅知道她刻意回避刚才的话题,也不介意,又陪她聊起了自己的爱驹。
“我这马通体绛红色,在荒原上奔跑的时候像极了一团火焰打雪上滚过。渡雪跑起来快如闪电,骑着它就好像踩着风,改天我带你试试,包你骑了还想骑。”
他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董慧如敷衍道:“是你的马,还是你自己骑吧。我一个生人不敢碰,怕它把我摔下来。”
“说什么呢。”塔木雅大笑,“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会是生人?今晚完了婚,明天我就带你去,骑了它你就是它的新主人了。”
董慧如默不作声。
开心的时候,塔木雅的嘴却是闲不住的。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安静多久就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来和亲的公主居然是你。所以我一直不信,直到亲眼看见你穿着大红的嫁衣出现在我面前。刚才我都快高兴疯了!”
“怕你想家,我特地将新房布置成敬赫的样式,里面还放了两盆海棠花。这就带你去看。”
董慧如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飘扬在半空中的嫁衣裙角牵回来,冷不防地被塔木雅握住手。她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这么安静?”
“没什么。”
“谁信你没什么,没什么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没关系,我一直都会陪着你的。先回去休息,晚上在飞沙殿大婚,教主、神使、母后他们都会来,可热闹了……”
董慧如冷声打断他:“才回了故国又娶了敬赫公主,我知道塔木雅殿下此刻春风得意,不过我却恰恰相反,心里烦得很。心里烦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还请殿下稍事闭嘴。”
塔木雅愣住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该不会还在气我向你挥刀子那件事吧?那都是误会,我道歉我道歉。”
“与那件事无关。”
她这样说,塔木雅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骑着渡雪闷闷地向飞沙殿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想要多抱她一会,却在被她发现后不得已加快了步子。
飞沙殿里坐满了宾客,这场婚宴的规模几乎要超过锦湖苑的寿宴。董慧如老远就看见了王座上的貌美女人,心想那一定是沙月女皇,塔木雅的母后。两侧分立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人是青炎教主,少年应该是神使。
沙月人完婚虽然场面大,步骤却简单得出奇。新郎新娘依次向到场宾客敬一杯酒,敬完酒也就结完了婚,新人洞房花烛夜,宾客则留下来吃完酒席。
董慧如像完成任务似的一杯杯敬酒,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令人生厌的婚礼。塔木雅看出了她的烦闷,帮着她说了几句场面话,和宾客们匆匆打了招呼,就搀着她早早离场了。
两人的洞房在一间叫做“揽月轩”的雅致屋子里。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大红的罗帐从床顶一直垂向地面。罗帐中有一对鸳鸯枕,整整齐齐摆放在同样大红色的被褥上。
董慧如却对这精心装扮的房间毫无兴趣,方一进门便坐到书桌前的圈椅里,离塔木雅远远的。
她这么一闹,塔木雅也来了脾气。那股久违的流氓气一上来就止不住,劈手扯下她的盖头踩在地上,又抓过她纤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拖起来摔在床上。
揽月轩的动静引来了门口的宫女,塔木雅大喝一声“滚”,那宫女便讪讪地退了出去。
他转身看向董慧如,说道:“既已心甘情愿嫁我为妻,又何必冷着脸做出受人胁迫的样子?”
董慧如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的檀木梳方才经他一摔掉落下来,一头青丝流泻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灯火下,白皙纤秀的手腕露在嫁衣外,手腕上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红痕,那是他刚才留下的红色指印。一幅妍丽的图景就这样静止在塔木雅面前。
怒气上头的沙月王子忽然心软了。
他走近她,将她轻轻抱起,斜倚在自己怀中。然后他另一只手伸向头顶,缓缓放下了罗帐。
“是我不好。你刚来,心里不安是难免的,我不该无端对你生气。有什么烦心的事就和我说说吧,无论是什么都行。我保证不再发火。”
董慧如还是一言不发,两行清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小江跟我说过,别人再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哭,可一对你好你就受不了了。”塔木雅笑了起来,“果然是这样,他真懂你。”
董慧如半张脸埋在他胸前,那里像是一片火热的土地,火热到很快就能烤干她的泪水。
“对了,你出城的时候小江来送你了吗?虽然你没有和我打赌,不过真要打赌我想你一定会输——他又不喜欢你,怎么可能来送你嘛。”
“你猜得不错,他真的没有来。”董慧如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不过我们约好了在另一个地方见,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塔木雅奇怪道:“什么地方,玉镜还是京城?”
“都不是。”董慧如把脸从他胸前移开,双手撑着床檐,挺起身子平视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黄泉。”
塔木雅的脸色忽地变了,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董慧如挤出一个凄艳的笑容,缓缓吐出八个字:
“青炎叛党,秋后处决。”
“塔木雅殿下春宵帐暖的时候,有人正在刑部的囚室里绝望等死。殿下觉得这公平吗?”
塔木雅一时语塞。
“我不用瞒你。我恨青炎教,但我更恨董思安。所以假如能平安回去固然最好,若有朝一日敬赫不幸战败了,你带兵踏平京城,我也不会有半点遗憾惋惜,只会笑着欣赏他滴血的头颅被挂在绽石门前。”
“慧如……”
“慧如有一事相求。”她下了床,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下来。
“除了回京城,我什么都答应你。”塔木雅想将她扶起来,她却跪着不动。
“既如此,就请塔木雅殿下莫行夫妻之事,只让慧如做殿下名义上的王妃。”
“这……”
“殿下若不答应,慧如也不愿强求。”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比着自己的脖子,“要么送我回京城,要么送我下黄泉。殿下可选好了?”
塔木雅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董慧如手腕一松,他看准了时机飞起一脚,将那柄短刀踢出几尺开外。然后他紧紧搂住她,不断地重复那句“我答应”,好像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的。董慧如奔波了几天几夜,又在玉镜城不停折腾,忽然感觉很累,不待再说什么就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被子盖得整整齐齐,枕边没有人,塔木雅不知去了哪里。
身上的嫁衣整洁如新。
转眼间就到了钦元四年十月初三。
京城秋夜里风高天寒,蒋清寒带着三样东西走进刑部大牢最深处那间囚室,老旧却依然坚固的木门发出吱呀声。
三尺白绫、一把匕首、一杯鸩酒。
来送一个人。
“听说自缢的人死相十分狼狈,用匕首又似乎太疼了些。”那人和他对视,面露难色。
蒋清寒看着鸩酒淡淡道:“你可以选第三种。”
“我不会喝酒。”江见雨哭笑不得。
“只有一小杯。”蒋清寒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递上那杯酒:“算我请你。”
江见雨没有接,囚室里静得只听见油灯的毕剥声。
“既然还不想死,那你一定有割舍不下的东西。不如说出来,我好替你了却心愿。”
江见雨笑了:“想不到蒋大人竟也会好奇。”
“并非好奇。你不说也罢,我原就不那么想听。”蒋清寒背过身去,“只是看你一身才华抱负尚未施展就要去死,替你可惜罢了。”
“多谢蒋大人的好意,那就请大人转告太……董思微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话他在清明阁就已经听过了,你那个故事他不会记不住。你该不会是想趁临死之前直呼太子的名讳来出出气吧?”
“蒋大人果然心如明镜,只是董思微那厮实在是个榆木脑袋,恐怕只听一遍是记不住的。有劳大人了。”
蒋清寒听罢点了点头,他便不再犹豫,浅笑着举起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眼前的视线正在渐渐变得模糊,失去意识前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明艳的紫色衣裙,站在结草湖畔的海棠花间。
她手里是那个血红色的鬼面具,虽然可怖,却也可爱。她笑着向他走来,举着几朵海棠花,让他为她插上发髻。
“公主方才用力攥过了吧,现在花柄已经软了,戴不上。”
——鬓角的海棠分明一样明丽动人,这样我站在奈何桥上,远远地就能看见你了。这一次我一定会等你,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