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看秋教主想谈什么。”萧怀雅笼着袖子站在离他三尺处,不动声色。
秋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穿过他在看更远处的什么东西。深邃的眸子映着冷色火光,像是明月下深不见底的潭水。
后来,史官们把这一夜的淹留园约谈称作“阴阳约”。是人与鬼的约谈,世间和幽冥的交易。
关于“阴阳约”的过程和结果,史书上总是寥寥数笔带过,语焉不详。因为在后来的敬赫王朝,这件事与一桩皇家禁忌有着莫大的联系——据说天闻帝董思微的寝宫里放着一具棺材,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事实上约谈并不顺利,却也不拖沓。两方都是聪明人,没有必要像市井泼皮一般死缠烂打。谈不和就走,走前还恭恭敬敬地道别,说了些一见如故改日再邀的客套话。
送走了客人,秋梦倚在山间清冽的夜风里,抱臂轻笑。
“倚云,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远处那黑漆漆的树丛里有些轻微的响动,磨蹭了半晌,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黑影走了出来。
“属下失职……”
“不。”秋梦摇头笑道,“自打你提出要约见萧怀雅那刻起,我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楼倚云清亮的眸子映着淡青色的火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萧怀雅一介书生,按说在禾州活不过第一个晚上,可他硬是撑了两年。在禾州,他的名声几乎要与我和白诗礼平起平坐。”秋梦将玉箫在手里反复掂量,“可谓外柔内刚。这样的人要谋大事,自然是去结交堂堂正正的白诗礼,又怎会与虎谋皮,和青炎教牵扯不休?”
“既早知如此,教主又为何请他们来?”
秋梦将玉箫收入宽大的袖中,一步步靠近她。微凉的手指抚上她温热的脸颊,在那上面停留片刻便滑向耳根,指间流淌着她耳根后的一头柔软青丝。
“这该是我要问你的。”
他轻柔的气息吐在她耳畔,楼倚云一个哆嗦,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暧昧的动作,后退两步站定,低头说道:
“属下不知。”
秋梦悠悠道:“聪明如你,竟连这也猜不出?”
楼倚云沉默不语。
“萧怀雅书生意气,虽游走于青炎红月之间,心里却一直认为邪不压正。与他谈,自然是没什么用的。但是还有一个人,刚才虽一言不发,心里却未必将我回绝。”
楼倚云一直低垂的头忽然抬起:“教主是说……”
“不管是正是邪,此时的董思微应该结交强者。你且看着,只要青炎教强于红月盟,江见雨会主动来这里找我。”
楼倚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却依旧不解:“方才教主说得有道理,可他二人岂能左右董思微的想法?”
秋梦笑道:“我猜董思微的想法恰好介于他两人之间。这种人安乐之时满脑子天地义气;可一旦被推向绝望,便会信奉绝对的力量。”
“……教主英明。”
“你怎么也学那些护院婢子们说起好话来了?”秋梦失笑,将她轻轻圈在臂弯里,脸颊擦上了她头顶带着淡淡香气的发丝。
楼倚云推拒几下,挣不开,于是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
察觉到她的反常,秋梦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教主要向红月盟下手了?”
秋梦把她圈住,轻呵一声,在她耳边淡淡说道:“猜得不错。你不妨再猜猜,我当如何下手。”
楼倚云叹道:“再等些时日吧,白诗礼的项上人头岂是容易取的……”
“等什么?”秋梦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看着她,“等白诗礼整顿各地人马,随董思微起兵北上?夺了王位,平了四海,然后……剿灭青炎教?”
“属下僭越了。”
“你说得并非毫无道理。十年前,白诗礼在斩尘楼刑堂挂了一根儿臂粗的铁链,本该早已锈迹斑斑,他却每日以青炎教徒鲜血擦洗,端的是光洁如新。”秋梦轻柔地拍了拍楼倚云的肩,“即便青炎幻术再精湛,倘若错失了时机,胜败亦未可知。我可不想让那根铁链见到它想见的人。”
“不会有那一天。”
“呵,倘若真的有呢?自古成王败寇,胜者便是正义。”
“倘若真有,属下愿以性命换得教主平安。”
秋梦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楼倚云看不懂。自从楼家大火,她投身青炎教的那天起,便阅尽了世人的目光,唯独这一双眼睛她看不透。
太深邃,太幽远。
“还记得你进入山庄的那天对我说的话吗?”
“……”
楼倚云的眼神游移起来。那天的事历历在目,这些年就像影子一般伴随着她。滔天的火光,枯死的桃树,血流成河的雅致院落,突然出现的黑衣教主,还有她稚嫩嗓音说出的话。
她说:“带我走,可以。要我卖命,休想。”
斩钉截铁,像是誓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灰飞烟灭。
夜色里秋梦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可察觉的弧度攀上了薄唇。
“倚云,哪一句是真的?”
她也不知道这些年是什么变了,原本柔软的心变得刀枪不入,原本信誓旦旦的话语可以悉数抛却。
她双唇轻启,重复道:“属下愿以性命换得教主平安。”
秋梦没有说话,只是揽着她微微收紧了臂膀,抬眼看着当空皓月。溪涧潺潺的水流淌过淹留园,清流灌溉了两侧盛开的藤萝。青色的灯火跳跃着,仿佛大漠里远行的传教人的火把。
风声潇潇。
楼倚云思量一番,打破了沉默:“红月盟在各地都有分舵,势力不可小觑。速战速决又是白诗礼一贯的作风。斩草除根,只能在他起兵之前。”
秋梦点了点头,收回了揽着她的双臂。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有一种人,无论你是多优秀的谋略家,他行事前也永远不会与你商量。他听取你的意见,夸赞你的才华,然后不动声色地做他自己的事,走他自己的路,我行我素。
秋梦就是这种人。
楼倚云毫无疑问是个好军师,入教以来以奇谋屡次为青炎取得大胜,但这是秋梦准许她单独行事的情况下。
“交给你,你去做便是了,无需同我商量。”这是秋梦常说的话。
可见秋梦是个十分讨厌“商量”的人。所以秋梦决定了的事,楼倚云绝不会试图劝阻,哪怕她认为绝不可行。
“属下告退。”
简简单单四个字,行罢礼就往西走,最里面的那个厢房很快亮起了灯。
禾州的晚风总是凉的,有人说是因为此地阴气重。也有人说是江湖纷争不断,杀气使然。阴气也好,杀气也罢,这样的传言多了,外人谈起禾州的时候总说那是个鬼魂居住的地方。
“哪有什么鬼魂?不过是一群潦倒失意的人买醉的地方。酒楼一醉一夜,禾州一醉一生。”萧怀雅走在清冷的大街上,对着拢起的手掌呵了一口气,“就连秋梦也是个正常人啊。”
“他说的话在你看来荒唐至极,你还认为他是正常人?”江见雨奇道。
“青炎一直被当做邪教叛党,在暗处久居的人比谁都渴望光亮。秋梦想结交殿下,共商北上大计,绝不是出于江湖中人的义气。”
“和青炎教谈义气,就好像和殿下讲道理一样。”
“这都哪跟哪啊,”萧怀雅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难怪殿下觉得你欠揍。”
“可如今的殿下一无所有,却引得青炎红月纷纷依附,怀雅不觉得奇怪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身体里皇子的血就是一切,一无所有算得了什么?”
“皇子的血——”江见雨反复念着这句话,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他是太子的时候,身体里的确是皇子的血;可他被贬为庶民,就连骨头都不是皇家的了。有没有血脉全看旁人承不承认,这等虚无的筹码怎能吊得起白诗礼和秋梦的胃口?”
萧怀雅默不作声。
良久,他悠悠一声长叹:“如履薄冰啊——”
府上的偏门打开了,吱呀作响。一轮明月当空朗照,西边的山林和烟霭依旧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