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醒来已有五日,期间武曌又来过两回,留下了刘奉御在兴庆宫偏殿看护。兴庆宫的宫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昭阳的条理清晰和举止文雅,虽然还是免不了在背后有些议论,但总归没有在她面前展露出来。
不得不说,武曌对昭阳昔日的宠爱还是很有些震慑作用,兴庆宫的宫人就算内心对这位痴傻的公主没有多大尊敬,但也不敢奴大欺主。
所有近身奴婢中,原本和昭阳最亲近的是一个名为半袖的宫女。据说她本是中散大夫傅温的侄孙女,由于叔祖父一家参与了德武年间复兴李氏的密谋,祸及全族,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充作宫婢。
她三岁入宫,不到十岁就开始服侍昭阳公主,外表虽不十分出众,但胜在忠厚耐心,口风很紧,颇得武曌信任,被升做了昭阳公主的贴身宫女。
现在的昭阳,曾经的姬嫄,在还是鬼魂时,也见过这个宫女。
那时昭阳昏迷中无法吞咽食物,必须要奴婢喂食。但宫人们对此并不上心,甚至偷偷只喂一半,将另一半倒掉。只有半袖每日用糖水蘸湿的帕子浸润昭阳的嘴唇,把煮得稀烂的白粥一点点喂她吞咽下去,时常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每每还累出一身汗,却从不间断。在所有宫人都以为昭阳必死无疑,忙着另寻出路时,这份忠心确实难得。
这一日清晨,昭阳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女安钰为自己梳妆。半袖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她生得本平淡无奇,宽额阔唇,只眉心一点朱砂痣分外惹眼,低敛长睫,倒有几分楚楚动人。
昭阳突发兴致招了她过来,温和地说:“半袖,你知道的,我大病一场,醒来忘记了许多以前的事。你给我讲讲,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半袖恭敬答道:“公主从前不过是天真烂漫了些,无甚特别之处。”
“我想听实话。”昭阳勾起唇角,朝正梳妆的安钰使了个眼色。安钰心领神会地行礼退下,偌大寝殿中只留下主仆二人。
昭阳笑盈盈地望向她:“现在能说了吗?”
半袖行了个半礼,道:“请公主先恕奴婢不敬之罪。”
“自然。”
“公主从前不懂人情世故,吃了不少暗亏。自五年前在陛下五十寿宴上的那件事后,就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来往了。”半袖顿了一顿,“只是两年前遇上了薛家郎君,才又开始在外露面,以至于被世人误解。”
“寿宴上发生了何事?”
半袖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回答道:“那时波斯使臣前来朝贺,送来十对美貌善舞的少年男女,要送进控鹤府供陛下赏玩。公主您坐在席上,被那些少年身上异域装饰吸引,看得目不转睛。与您同席的睿王世子还以为您中意那些美男,便开玩笑让您去向陛下讨要他们。谁知您果真起身向陛下索要那些少年,让陛下大为不快,又无法当着朝臣的面动怒,便吩咐女官们把您送走。公主您……您,您坐在大殿上一直哭闹不休,还拽着波斯使臣的衣袖硬要人家再送十个给您……”
半袖说到后来,声音逐渐变低,头也垂了下去。
昭阳扶额不忍直视,许久才问:“那薛咏的事又作何解?”
“至于薛家郎君的事……”半袖偷窥一眼她的脸色,“那是两年前,陈留王带您去芙蓉园踏青时,恰巧遇上了薛家郎君。陈留王与薛郎君素来交好,便把您介绍予他相识。薛郎君自幼由叔父抚养,在神都洛阳长大,不知晓您三年前那桩事,待您温柔体贴,后来又把您从疾驰失控的疯马背上救下来,您便一股脑地托付了芳心。
此后薛家郎君出席的场合,您便千方百计地缠着陈留王要求同去,还数次不顾男女之别要和他同席……日子久了,就传出了些风言风语。陛下拿此事盘问您,您一口便咬定要与薛家郎君成婚,求请陛下赐婚。陛下无法,只好应允了,可正在准备纳彩之时……”
后面的事昭阳自然是一清二楚。
但她现在怀疑,昭阳和薛咏的“偶遇”和“钟情”本就是一场被安排好的意外。试想,一个从小生活在他人异样目光下,极度自卑的纯真少女,怎么能抵挡一个早就计划好要对她温柔相待的俊美郎君?恐怕薛咏不是不知道发生在昭阳身上的事,而是根本就“不介意”吧。
昭阳正欲再问,却听门外阍者通报陈留王李祚在宫外求见。
真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光问道听途说的半袖,又怎么及得上去套当事人李祚的话?
昭阳回头对着半袖微微一笑:“让他在正堂候着,把安钰叫进来重新梳妆。”
*
李祚此时的心情用心急如焚来形容亦不为过。
他在昭阳苏醒的次日就得到了消息,可碍于武曌的禁令,无法接近兴庆宫半步,时至今日才寻到了一个机会。一想到薛咏还在诏狱中生死未卜,整个薛家的前程都系于昭阳一身,他哪里还按捺得住?
兴庆宫的正堂和唐朝大多数权贵宅邸一样,因为过于幽深怕采光不足,直接拆掉了南墙,用数根朱红柱子代替,建成半露天的模样。虽是兄妹,但碍于男女大防,宫中婢女还是提前拉下了堂中的竹卷帘。
李祚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始终没见到竹帘后有身影出现,更是无比烦躁,一把抓住为他上米酒的宫人手腕,喝道:“公主究竟何时才能见本王?”宫人有些吃惊他的无礼,但还是收敛心神,又给出了他进门时就听到的答案:“公主正在梳妆,请陈留王先饮一杯水酒。”
李祚霍然起身,正要发作,却听帘后一道轻笑由远及近——“阿兄久不见小妹,今日大驾光临,莫不成竟是要在小妹的兴庆宫动武么?”
李祚闻得此言,难掩心中诧异,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昭阳在竹帘掩袖笑道:“天下皆知陛下育有三子一女,不想阿兄竟还有旁的妹妹。”
“玉奴儿?”李祚瞪大眼睛。
昭阳右手执纨扇,往左手手心轻轻一敲,随意道:“都是自家兄妹,也不晓得这些奴婢降帘子作甚?一段时日不见,妹妹甚是思念。不知阿兄是否心情急迫一如小妹,这才忘记了要先递名帖知会一二,就贸然造访?”
李祚尴尬道:“正是如此。”
话间,昭阳已向婢女递了眼色。左右缓缓把竹帘升将上去。
先是铺陈开的黑红间色裙,裙幅上用红绫金线绣着明艳的牡丹;再往上是白地云水小团花对襟窄袖襦和红纱锦绣半臂衫,莲藕般白腻的玉臂上搭着一道玄锦帔巾;黑檀曲颈,螺髻凤钗,明眸皓齿,暗香盈盈,摇曳生姿,真真夺尽了人间花团锦簇、万种颜色。
分明还是那一个昭阳,却又浑然不似那个昭阳。
李祚一时看得怔愣,竟久久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