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你有没有听见那边的琴声?”不知为何,虽然每次都后悔不迭,但没过一会儿,他便忘了清涟和他八字不合的事。
“听见了。”
“你觉得如何?”
清涟并未回答,轩辕承回头看她,却见她只是低着头皱着脸,似乎是在冥思苦想。轩辕以手扶额,转回头去,他又忘了,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通音律?
“这曲子很……不开心。”清涟想了半晌,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说了还不如不说,轩辕承连气都懒得叹了,这穿透满城花香的琴音,分明满溢喜悦和开怀,就连聋子,还有傻子,都能听出这曲子里的欢乐之意,轩辕承悲哀而欣慰的想,原来她不是傻子,是不是应该替她高兴。
谁知他刚刚想到这里,琴音竟忽然变了,不再是那种甜蜜、静谧的喜悦,而是渐渐急促,重重弹拨,好似疾风骤雨,金戈交鸣。轩辕承愣住,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中似也和这琴音一样,急促慌乱,难以喘息,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刚想回头问清涟,却听她在身后说道:“前面就是刚才那个卖饭的说的地方了罢。”心中一凛,忙抬头向前看去,果然在两人前面十步之外孤零零的矗立着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楼,只有上下两层,木头都已掉了漆,斑斑驳驳,露出了发白发黑的木色。琴声是从二楼传来,残缺的雕栏之内,陈旧的白纱飘荡,似是经年未洗,白色都已变黑。
这处本不算偏僻,但在这间两层木楼之旁,再没有别的房舍,就算连一花一树也看不见。轩辕承屏息凝神,清明心念暗暗感觉,除了这令人心神难宁的琴音,却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睁开双眼,缓缓舒了一口气,轻道:“我们进去。”
台阶腐朽,踩上去吱吱呀呀,好像摇摇欲坠,木门破败,用手一推,一股经年的潮湿味道扑面而来,兜头飘下几张蛛网,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人迹踏足了。
他二人声音颇大,楼上的琴声却没有半点止歇,好似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闯入了这座小楼。
轩辕承心中并无什么恐惧,反倒是清涟却令他惊讶,面对如此破败阴森的情景,她却好像没有一点儿女孩儿家该有的害怕。眼见着清涟走在头里,抬脚就要上楼,轩辕承不假思索的一伸手,一把握住清涟手臂,清涟回头望他,眼神诧异,轩辕低头,这才看见自己手掌紧紧抓在她白藕似的玉臂之上,脸上蓦的一红,赶忙松手,咳了一声道:“那个……你还是走在我后面。”
清涟看了看自己手臂,不但不着恼,就连羞怯也全然见不到一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瞥了一眼轩辕承,嘻嘻笑了两声,乖乖侧身让他走在前头。
轩辕脸上还有点热,伸手挠了挠头,镇定心神抬脚上楼。
楼上只有一间房间,门前白纱飘飞。
琴声依然,却已早没有了分毫欢乐,就连方才的急促紧张,都已不复如是,现在回荡在他两人耳边的琴音,渗透着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世上所有的悲伤,最致命之处,不是当时的痛苦,而是永无止境,绵绵不绝的回忆。
那些曾经温暖美丽的回忆,就像是海上最美丽的幻影,看得见,却再也不能伸手抚摸、触碰。那是一盏永远再不会亮起的灯,是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不管你再点多少盏灯火,守候多少个月圆,都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每一个听见这琴音的人,都无法逃开这种感觉,每一个人在这琴声里,都会看见那些自己永远再也见不到的面容,然后,忘记一切想做却还没有做的事,只想永远在这琴声里沉睡。
轩辕承木然立在并无一丝阻挡的门前,却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发黑的白纱拂过他俊朗的眉目,那种冰峰湖水般的沉静明澈,已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哀死死缠绕。他想要再踏上一步,只要再走近一步,他便能看到那个弹琴的人,可是这一步,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迈出去。
一只玉般清凉的小手蓦的拉住了他的手掌,一个甜甜脆脆的少女声音,穿透这悲伤琴音织成的不见天日的网,直直射进他的心里。
“阿承,我们进去。”
这个声音像水一样转眼流满他心田,然后他忽然发现,他的脚可以动了!不由自主的握住那只小手,毅然拨开层层白纱,迈进了那间迷离莫测的房间。
琴声在他一脚踏进门槛之时戛然而止,随着琴声顿止,屋中那种压抑人呼吸的气息也蓦然消散,仿佛就连屋中的光线,也亮了许多。
原来这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里面除了一扇黑色的屏风,再也没有任何摆设,而在那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你为什么不弹了?我们……只是想上来听得更清楚些,并不是有意要惊扰你……”听见琴声打断,轩辕承心中反而十分过意不去,就算这琴声能蛊惑人心,却也只能说弹琴之人琴艺登峰造极,并没碍着别人的事。
屏风之后并未有人回答,轩辕承回头看了一眼清涟,却见她又将一张小脸皱了起来,却是对着地上的一只金甲虫发呆。
轩辕承转回头来,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想了一想,向着那屏风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阁下雅兴了,阁下还是继续弹琴罢。”说着转身,想要招呼清涟出去。
正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自屏风之后传出,淡淡说道:“二位请进。”声音是个男子,清雅温然,霜天晓月。
轩辕承一愣,他实没想到这个弹琴的人竟会答话,但人家既然已经答话,也不能不上前去。
不动声色的向旁错了一步,将清涟挡在身后,缓缓向着那扇屏风走去,微一错身,一道白亮光芒迎面射来,黑白交映,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原来屏风之后,有一扇窗,窗下盘膝,坐着一个人。鬓边寒霜,不染雪,青衫洗旧,客京华。这个坐着的人容貌俊雅,却已不再年轻。他的眼睛很长,瞳色却和他身上的青衫一般,寂静萧索。这人的膝上横放着一把琴,黑色的琴身,琴弦却是淡淡的红色,琴身古旧,而这琴弦却给这把看似陈旧的琴添了一抹妖异的绮色。
轩辕承在看见这个人的第一眼,便已确定,这是一个人,而非其他妖魔异类。其实他一早便已能断定,只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把握更加之大。
这个人狭长索然的双眼,却并没有在看他,这双眼睛看着的,是跟在轩辕承身后的清涟。在看到清涟的一刹那,这双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道明亮的光芒,这光芒太炽烈,蕴含其中的感情让人心中明了却根本无法说清,好像烟花般绽放,又像烟花般沉寂。
“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前来了,二位实在令我意外。”男子缓缓开口,淡漠从容。只是他虽说着“二位”,眼睛却还是凝注在清涟脸上。
清涟也笑嘻嘻的回看那男子,并不说话,依偎在轩辕身后。男子眸光一转,落在她颈上银项圈的璎珞之上,微微一顿,似是在思索什么。
“我们只是路人,是听到先生琴曲美妙,情不自禁想上来细听,打扰之处,请先生见谅。”轩辕承抬手为礼,微笑作答。
那男子目光这时才缓缓移到轩辕脸上,深深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道:“并未打搅,我已很久没有和人如此攀谈过了。”
轩辕承感觉这男子并无敌意,不由也放松心情,转目看向男子膝头的长琴,微笑问道:“先生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实在好听,我从没听过一个人的琴,像你弹得这般好。”
男子低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弄那柄黑色的琴,很久才淡淡开口:“你说的是,我方才弹奏的那一首曲子么?”
“正是。”
“这首曲子,名叫《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