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章家上下忙着为雅丽准备随行用品。雅丽的嫁妆出自国库,一方面,是通武皇帝变相赠予鞑靼的财物;另一方面,为了彰显国威,让和亲的公主在鞑靼不受轻视。嫁妆虽然极尽奢华,章平之和大夫人仍旧担心亏待了女儿,另外又备下一份。大夫人让库房执事列出清单,一一过目,见到合适的物件便吩咐执事勾画出来一并装车。最后勾选了百项有余。
下午,冬凌和莲芝侯在暖玉阁外间,内室的宫女忽然走出来向她俩道:“公主召冬凌、莲芝进去回话。”
二人随宫女进入内室,看见雅丽身着玫瑰紫牡丹花纹锦裙,外衬金边琵琶襟外袄,发髻高高梳起,戴着银花卉绞丝琉璃发簪,正倚靠在床边的软榻上,愣愣的望着窗外的紫藤花架出神。冬凌和莲芝并排在她面前跪下,轻唤:“女婢冬凌、莲芝参见长泰公主!”
雅丽这才回过神来,挥手示意二人起身,又道:“冬凌、莲芝,你我三人从小一同长大。我待你们如何?”
冬凌见雅丽的眼中已经失去往日的神彩,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深陷在苍白的脸上。她和莲芝不敢起身,仍跪着回答道:“公主待我们自然是恩重如山的。”
“好!那么我若往塞外和亲,你们又该如何?”雅丽一双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冬凌和莲芝。
这个问题,在章左英问她的时候,冬凌便已经思考清楚。此时,她便不假思索的抬头望着雅丽回答:“我愿随公主同往。”
一旁的莲芝却匍匐在地上没有回答。
雅丽向冬凌点点头,又转而再问莲芝:“莲芝,你呢?”
“我…我…”莲芝咬着嘴唇,迟疑不知该如何作答。
雅丽明白了,轻声笑起来,嘴角全是无奈,表情却比哭还难看。她柔声故意反问莲芝:“怎么?难道你不愿随我同去?”
莲芝扑在地上,“咚咚咚”扣了三个响头,回答道:“求公主开恩。奴婢还有爹娘在乡下,还有弟妹要供养。奴婢不能不顾他们,求主子开恩。”说完便头如捣蒜在地上叩起头来。
雅丽从嗓子眼里干笑出声:“此时最见人心!”一摆手道:“罢了,罢了。莲芝,你起来吧。不必害怕,你不愿随行我不会勉强。但你是我暖玉阁的丫头,我走之后,你又作何打算?”
莲芝听有商量的余地,急急爬起身跪行几步,攀住雅丽的脚踝道:“奴婢可以去二少奶奶房里。二少奶奶会收下奴婢的。”话音刚落才发觉自己说错了,又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
雅丽再次干笑起来:“原来我身边还有个忠心二少奶奶的,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不知。”
冬凌忍不住也嘲讽道:“莲芝,在暖玉阁这么些个日子可真是为难你了。”冬凌的话不敢说的太重,怎么说箫容佳和雅丽关系不错,始终是姑嫂。说重了得罪了箫容佳,雅丽难做,自己也没有好处。
雅丽不想继续追究。事到如今,箫容佳收买的暖玉阁心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转向冬凌道:“好冬凌,我知道你最忠心。其实,你们二人,我都不打算带走。莲芝既然已经有去处,我不拦她。但是你,在将军府为奴为婢三年,已经够长的了。我昨日和爹娘说过,要他们放你自由。”
“主子!”冬凌一听跪倒在地叩了几个响头,脸上被感动的泪水****。三年来相处的一幕幕画面闪现在眼前。雅丽用水晶银菊糕逗她,要她表演猴戏,要她帮她抄书,跟她打赌,带她一同去秋猎。如今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就要被送往夷狄和亲,路途遥远曲折,前途命运不明。临行前,她却仍旧尽最大的努力还自己自由。
莲芝这才明白刚才只不过是试探,此时已经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刚才应该坚决的同意随行塞外,说不定连赎身的银子都能免了。
雅丽讥讽的看着莲芝,缓了缓接着对冬凌说:“冬凌,你我此次话别恐成诀别。”
冬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抬起头望着雅丽深陷的双眼道:“主子,此去河西千里之遥,我听说要走一年时间。万望主子珍重。”
八月初八,雅丽身着新做的朝服、金冠,在侍卫、宫女一行人的护送下离开安南将军府入朝受封。雅丽一走,暖玉阁也被空了出来。十几名下人被调配到了其他各房。莲芝不出意料的被箫容佳要了去,唯独冬凌仍旧被留了下来守着空荡荡的房间。
第二天,有人轻叩房门。冬凌开门,见是鸳鸯。
鸳鸯身着浅粉色滚猞猁毛短上衫,衬一条月白色花飞碟百褶长裙,头上插着翡翠攒珠金步摇,衣着打扮比做丫鬟的时候富贵了许多。见到冬凌便笑着上前拉住她的双手直唤妹妹。
冬凌与她往日并不亲近,鸳鸯突然间如此拉拢,心中不适。她赶忙向鸳鸯行礼,趁机挣脱了她的双手。
冬凌为鸳鸯斟上雪兰茶,鸳鸯坐下,将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这件屋子,以前就是我住的。后来雅丽让妹妹进内室伺候,才让你喝小菊搬进这件靠暖玉阁内室的屋子吧?”
“是的!姐姐记得没错!”冬凌笑答。
“这件屋子被妹妹这么一布置,倒是比先前看着温馨了许多。”鸳鸯拨弄着青瓷茶碗说。
“姐姐谬赞了。”
“妹妹心灵手巧,深得主子喜欢。长泰公主已经进宫了。妹妹可有什么打算?”鸳鸯放下茶碗,直盯着冬凌问。
下人的去留不过听主子一句话。雅丽在走之前曾说求大夫人放自己出府,冬凌猜想鸳鸯是来找她谈此事的。表面上不好表露,口中答道:“冬凌是下人,当然听凭主子们的差遣。”
鸳鸯点点头,道:“本来大夫人也是很喜欢妹妹的,但长泰公主进宫前再三央求大夫人放你出府。所以…”鸳鸯的话在最关键的地方停了下来。冬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要放自己回家么?如果是这样,她便能回徽州和父母团聚。
“所以,大夫人同意了李嬷嬷的请求,准备将你许配给乾玉。”鸳鸯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冬凌的意料之外。
冬凌不敢相信的看着鸳鸯。雅丽求大夫人还自己自由,大夫人却要将自己许配给乾玉?
鸳鸯见冬凌惊讶的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一咂嘴,起身再次上前拖住冬凌双手,说:“冬凌,李嬷嬷是将军府的老人了。乾玉又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房里的小厮。日子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绝对不会委屈你的。大夫人这也是为你着想啊。现在给你许个好人家,你将来的日子不就有了依靠么?”
“不!”冬凌反手抓住鸳鸯的双手,吓了鸳鸯一跳。冬凌央求道:“鸳鸯姐姐。你既然叫我一声妹妹,那么我便与你说心里话。我只想回徽州,和爹娘团聚。求你帮我和大夫人说情。我不想嫁人。”
鸳鸯恼怒冬凌的不明事理,一双细眉拧成一团训斥道:“妹妹,雅丽走时特别请求大夫人照顾你。这是大夫人替你着想。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而且,李嬷嬷和乾玉中意你,一直在大夫人面前夸赞你漂亮娴静,心灵手巧。这次李嬷嬷特意跟大夫人求的你。若是你不肯,惹怒了大夫人,就算将来走到天涯海角也好过不了。”说完拍拍冬凌的手背,不容辩解的说:“你准备一下,安嬷嬷明天下午来暖玉阁送你出府。”
冬凌十岁卖身进将军府,婚姻自然由主子做主。大部分的丫鬟年岁大了,或者犯了错误,都会被直接赶出府或者婚配给小厮。冬凌才十三岁,远未到被送出府的年纪。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但见鸳鸯态度坚决心下明白婚配给乾玉,肯定是大夫人的意思。想了想,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瞬间颓了气势,松了鸳鸯的手道:“我去出府之前,要去见见我的姐姐。请鸳鸯姐姐转告大夫人,请求她恩准。”
鸳鸯说了一个上午,口干舌燥,早就失去了耐心:“你姐姐现在在费家,这也不是大夫人说了算的。何况,你嫁到李家,将来大有机会和冬茗见面,何必急在这一时?”
冬凌坚决的说:“费家与章家为儿女亲家,安排起来不过举手之劳。如果大夫人不准许我出府前与姐姐相见,那么我便不答应这桩婚事。我宁可死在将军府,也不答应这桩婚事。”
见冬凌以死相逼,鸳鸯面楼难色。她心中算计,不论如何冬凌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大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也不枉费自己跑这一趟。就替她传给话给大夫人又如何?允不允许反正与自己不相干。如果大夫人不允许她们姐妹二人相见,因此闹出什么人命,或者闹黄了这桩婚事,责任也不在自己。
心中想着,口中不耐烦的应承:“好吧好吧,那我就为你去求一求大夫人。但答不答应不在我。妹妹你也别太强求。”
冬凌道:“那就劳烦姐姐了。”
这晚冬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雅丽临行前说的分明,她是求大夫人放自己出府,大夫人却为自己指下这桩婚事。表面上是按照雅丽的意思,实际上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另外一个火坑,与雅丽的意思背道而驰。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仇恨。
心中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声音:“要不要去求章左英帮忙?这件事情章左英未必知道。如果现在告诉左英还来得及。”
“不!不要!”冬凌咬紧牙关,另一个声音抗拒道:“自己已经拒绝了左英。现在没有再去求他帮忙的道理。何况将来要如何还他这桩情份?”思前想后到天蒙蒙亮了起来也没个决断。
第二天,大夫人房里传下话来,安排八月十日冬凌上费家探望冬茗,并在当日送冬凌出府。
冬凌听到恩准,将暖玉阁四处洒扫了一番,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得家当。她将雅丽送的小叶紫檀手钏、还有一些雅丽赏的银票装在一只红木盒子中。自己的衣衫装打成包裹。最后将左英送的小水竹九节箫随身带上。
冬凌坐在紫藤花架下环视暖玉阁周遭,一边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此时的紫藤花已经开败,结成细长嫩绿的皂荚从叶子中垂下,悬挂枝间。秋风透过花藤吹进来,皂荚如编钟一般相互拍打。吹在冬凌身上,却冷得彻骨。不知不觉在花架下坐了一夜,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冬凌在安南将军府的最后一晚,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