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三年的隆冬,最后一场雪下得缠缠绵绵。
湖州乌程县兴元街土地庙后的一户汤姓人家,男主人是个读四书五经的儒生,写得一手好字,在年末常为邻里街坊写春联画桃符。
今天轮到街尾卖咸菜的沈大娘家里,他面窗伏案,聆听窗外“娑娑娑”雪花坠落的音律,凝神想对联。但是隔壁猪肉胖家一味地放爆竹,轰轰轰的声音扰得他心绪不宁。
沈大娘窝在炭炉边给她男人纳新鞋,时而抬头看看天色,又看看汤公子面上的为难,微微地笑:“汤公子莫着急,若天色晚了就留下吃饭。”
坐在身边的媳妇儿把薄毯搭到婆婆腿上,接过沈大娘手里的针线,眯眯笑着说道:“娘你真是糊涂了,汤夫人临盆在即,别说留汤公子吃饭,就是眼下汤公子的心都只怕已飞回家了呢!”
汤公子支着笔侧过头,不好意思地连耳根都发红,稍稍点了下头就又苦思冥想。
身后的婆媳倆交耳几句,都会心一笑。并非汤公子今日江郎才尽,而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焉能专注,便取笑几句权当活络活络他的思路了。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汤公子终于搁笔完工,两张洒金红纸上铁画银钩书就了措辞工整的对子。他匆匆收好墨盒,洗完笔拿棉纸包好,一起放到随身带来的背袋里,就拱手跟沈大娘告别:“天晚了,小生这就告辞。”
沈大娘跟她媳妇儿起身相送,忍不住又捉弄他:“怎的就走了?果真不留下吗?你家就隔了几步路,汤夫人若有事,差你家妈妈来叫也方便的。”
汤公子腼腆地拱手往后退,拿起斜支在墙根的纸伞夹入肩窝,就顶风冒雪地走出了院子。
沈大娘的媳妇儿在身后笑:“汤公子人端的是好,就是太实诚了些。娘你看,这大雪连天的,他急得连伞都忘了打,回去该风寒了,又是我们的罪过。”
沈大娘轻轻嗬了口气:“回头煮些驱寒的姜汤,让大娃送过去。汤公子风寒事小,传染了汤夫人就事大了。”
她媳妇儿正觉得如此,赶紧叫来自己的大儿子沈大娃,让他去厨房里切几片老姜入锅煮开,等着给汤公子送去。
大雪从黑黢黢的天空尽处纷纷扬扬,势头渐长。兴元街回风弄到了晚上就视野极差,汤公子抱着背袋夹着伞,摸黑几次都险些被雪滑倒。附近几户人家正在放烟火,他正好借光赶路,在戌时前踩着一连串爆竹声回到巷口的汤宅。
简陋的木门在风雪里大敞,汤公子右眼皮一跳,便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进屋:“丹娘?”
里屋的罗丹娘气息奄奄地相应:“修元……我在这儿……”
汤修元拨开门毯钻进去,只见妻子罗丹娘脸色惨白地歪在拔步床上,紧闭双眼,才半日未见那眼窝就已深深凹陷进去,憔悴许多。团花大被横在罗丹娘的腰际,足足十月的身孕把被子撑出了个小帐篷。不过一双细白莲足却漏在外边,冻得都发了青。
“张妈妈哪儿去了?”汤修元赶紧过去握住妻子的双足揉搓哈气,一边拉来被子为其盖住。
罗丹娘未睁眼,摸索着寻到丈夫的手臂,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你别怪张妈妈,我方才热……就溜了脚。”
张妈妈是罗丹娘的陪嫁奶妈子,因见汤修元家底薄,早些年的时候对他俩夫妻就已不太上心了。汤修元是知道的,丹娘心善,她又是张妈妈奶大的,所以一直护着张妈妈。可那老泼皮非但不感恩,如今丹娘这种时候都能狠心扔下,这会子不知道上哪家蹭小酒喝去了。他若早知道张妈妈不在,今日沈大娘家这趟就也不去跑了。心里犹是自责,明知张妈妈不是个东西,他就应该守在丹娘身边才是。
罗丹娘倦得睁不开眼,头歪在一边,长发垂丝如瀑,除了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其他地方都单薄地不行。这胎已经足月,可她一直没有阵痛宫缩半点要生的迹象。娃娃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有时候折腾地她整宿整宿地不能安睡,所以显得日渐消瘦,连往日行走都倍感吃力。
汤修元心疼,大掌抚在团花被上,轻轻划过罗丹娘的肚子,无可奈何地说道:“这孩子不肯落地,在你肚子里多住了这些日子,将来定粘你粘得紧,同你亲厚。”
罗丹娘吃笑:“既是你我的孩子,怎能只同我一个人亲厚。修元……我不求其他,只愿孩子能平安出世。可这孩子如此闹心,久久不肯出来,我真怕……”
“丹娘!”汤修元轻掩住妻子的嘴,心惊肉跳地嗔怪,“郎中说孩子平安无事,你何须多虑。”
罗丹娘拉开他的手,嘴角微微翘了下,算是妥协。不过头一歪,想的却是另一桩事:眼瞧着身体日渐虚亏,她这个母体尚且自保不能,更何说肚子里的孩子。郎中是因她嘱咐,才这般告诉丈夫,只图他能安个心。但依照目前情形下去,只怕到时候,丈夫会大人小孩两头空……她微湿的睫毛盈盈一颤,终于将双眸半张开来,对上汤修元温和的眼,淡淡地笑:“下午郎中来过,他说再不用药就迟了,你看……”
“不成。”丹娘说的药汤修元知道,那是郎中调配的烈性催产药,像丹娘这般羸弱的身子难以承受。当初郎中说起的时候,他感到不妥就一口否决了,不想丹娘竟在此时提起,让他心底无端地砰砰跳。
罗丹娘不语,微微地点头。
沉默间,隔着门毯的中厅传来“哐当”一声,接着便有人撞倒花盆碎碎地骂,酒瓶子滚落地的声音清晰可辨,听得汤修元脸色黑沉沉的:“这老婊子!”欲起身出去教训,被妻子软弱无力的双手拉住,“修元,她到底是我的奶妈子,你就由她吧。”
汤修元不依:“既然是你的奶妈子,就要有个奶妈子的样子。我今天不好好立个规矩,往后咱们的孩子岂不也要受这刁奴的拿捏?丹娘,莫要姑息养奸了,将来成为你我的心头大患。”
“可是……”
“丹娘,人善被人欺呐!”
外面的张妈妈醉得不清,稀里糊涂地咒骂这个咒骂那个,其中不乏指摘汤修元薄待她的芝麻绿豆事儿。汤修元死夹着两条眉,越听越无章法,便一气拿了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丹娘你好好躺着,我去去就回。”拔开脚就出了卧房。
罗丹娘拦他不及,干叫几声之后只觉得自己下身“刺溜溜”地一股水流冒出来。她探进被窝里摸,拿出来一看,竟是羊水破了。又听中厅张妈妈对汤修元的怒骂,急火攻心顿从拔步床上连人带被滚落地。
汤青瑛便是这个时候终于在娘胎里待不住了。
听说原始生命都是由水中而来,人的原始状态就被包围在羊水之中。汤青瑛头朝下,抱膝沉睡,耳膜里“嗡嗡嗡”地荡漾着外界透入母体的各种声音。又听说,因为人出生时的最佳胎位就是头朝下,所以呱呱坠地的婴儿头部所占比重较大。不过汤青瑛的头部明显比正常婴儿来得更加大,随着羊水淙淙流出母体,她的小身板儿也跟随往母体最后的闸门钻去。就是这一刻,她,她她她——卡住了!
曾经蓄养她精神命脉的羊水就快流尽,曾经孕育她第二次生命的母体成了一个密闭空间,仿佛能在刹那间终结她来之不易的二次尘缘——她要出去,要出去!!!
冲,冲冲冲!
汤青瑛在娘胎里卯足劲儿往外冲,同时这种看起来微乎其微的求生行动带给她亲娘罗丹娘无比的痛苦。她还没有冲破最后一道关卡,就已依稀听到稳婆恨不得能上来替罗丹娘使劲儿的声音:“用力——快出来了,看到胎毛了——啊不不不,看岔眼了!哎哎哎汤夫人你别晕啊——真的真的,这次是真的了,用力,再使把劲儿……快出来了快出来了,这下真的是孩子的脑袋……用力呐……嗯唔!!”
她是真的很用力啦,有本事你钻这阴沟里试试看呐!汤青瑛郁闷地想,她都快被闷死了。
听到稳婆大喊大叫,一会儿汤夫人别晕,一会儿又是看岔眼什么的,可急疯了等在中厅的汤修元。张妈妈软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这回是醉得死死的,雷都劈不醒她。汤修元挠心地想抬腿踹她几脚,可一想她年老体衰经不得他一个男人的脚劲,就只好又作罢了。
这时大门被一脚踢开,沈大娘的媳妇儿两臂挽着两桶满满的热水进来,都没往汤修元瞧上一眼就埋头进了里屋。一通“哗哗哗”的倒水声,暖得汤修元热泪盈眶。
方才他正教训张妈妈,沈大娘的孙子沈大娃送来姜汤给他驱寒。他就想拿姜汤给妻子暖胃,端到里屋才知道丹娘的羊水破了。沈大娃知大事不妙,跐溜就回去告诉祖母亲娘,这就有了沈大娃在厨房烧水,她娘提水的事情。
这家人古道热肠,此恩此德汤修元记在心上。他们送来的不是一碗热姜汤这么简单,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整整过去了两个时辰,罗丹娘已经虚悬一口活气。稳婆聒噪地喊:“出来了出来了,是个漂亮的姑娘!”啪啪两个巴掌拍在汤青瑛青嫩的屁股上,她“哇”一声扯开了嗓子哭。
汤修元紧紧趴在门毯上激动不已。
沈大娘的媳妇儿乐呵呵地抱着含泪啼哭的汤青瑛出来,汤青瑛被裹在大红被里,眼睛滴溜溜地转。眼前出现一个斯文男人的脑袋,青眉刀鼻红唇含笑,这个是她爸,哦不,得叫爹!
“这孩子可真乖,出来的时候竟不闻一丝哭声。在汤夫人肚子里太久出不来,身上都发了青也没见她皱眉,是个乖觉的孩子,汤公子得福了!”沈大娘的媳妇儿说道。
汤修元想逗弄孩子,但初为人父一时手足无措,看着汤青瑛纠结抱还是不抱:“丹娘她可好?”孩子安然无恙他已放心,倒是罗丹娘的身子虚弱,成了他如今唯一的牵挂。
“……”沈大娘的媳妇儿一下子笑脸微淡。
“不好啦,汤夫人血崩……”稳婆尖着嗓子冲出来,满手的血在原地转圈子嚎,“汤公子快去请郎中,再晚就来不及了!”
汤修元闻言,脸色陡然苍白,拔腿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雪夜凄寒,冰凌冻在屋角发着白花花的光。
乌程近二十年最大最久的一场雪,压塌了汤宅小院里今春汤修元夫妻俩共同植下的树苗。汤修元怀里拢着汤青瑛,两眼发直坐在落满白雪的石头方杌上,脸色发滞目无神采。整个人像被掏空了灵魂,连这冰天雪地的寒气都感觉不了。
院门下沈氏两兄弟,大娃踩在木凳上往门庭两侧挂白灯笼,二娃手里拎着另一个小灯笼,吸着鼻涕沫儿说话:“汤妹妹好可怜,才出生就没了娘……”
“嘘。”大娃从凳子上下来,“娘说了汤公子一家是好人,往后不管汤妹妹有什么事,咱们兄弟都得照拂一二。”
二娃凝重地点头。
汤宅遇丧,张妈妈不顶事,幸而汤修元夫妇平日人品不错,沈氏一家不顾年下节庆避嫌,赶来为这对鳏夫寡女操持罗丹娘的后事。
两个孩子挂好白灯笼,带上板凳来到汤修元面前。
“汤公子,人去如花落,节哀吧。”大娃已经开始读书,说的话文绉绉的,俨然一个小大人。
二娃探头往汤青瑛瞧:“汤公子快进去吧,你看汤妹妹多冷,小心着了凉。”他拿食指去逗汤青瑛,汤青瑛见这娃毛都没长齐,说的话却真暖心。想到因为自己的投生转世害了罗丹娘,心里内疚自责,吸了两泡鼻涕水就哇哇哭起来。吓得二娃以为是他弄疼了汤妹妹,赶紧缩手,像干了坏事的孩子似地低头插在雪地里当蜡烛。
听到哭声,已经浑身僵直的汤修元终于有了反应。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扑了几下,眨落了几滴眼泪。最后把脸埋在汤青瑛的襁褓之内,痛哭失声……沈氏两个孩子站在一边,都被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