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苍茫的草原上，白色的穹庐升起袅袅炊烟，成群的牛羊在嘹亮的牧歌声中慢慢地向栅栏走去。
一个油光满面的肥胖士兵带着无忧、飞蓬和懒人，来到这片辽阔的草原，寻访最懂狼语、最擅长驱策狼群的巧那长老。
走了许久，胖士兵忽然停下了脚步，笑眯眯地问：“听说，你们大夏帝国金瓦盖顶，金砖铺地，连门窗都是黄金装饰的。当真如此？”
无忧满不在乎地应道：“黄金又不能吃！”
不愧是来自天朝帝国的人，竟视黄金如粪土！
胖士兵眼珠子一转，郑重其事地说：“草原狼是我们草原上的守护神，不知有多少人想通过巧那长老向狼王探寻自己的家人。既然你们来自从挥金如土的大夏帝国，不如随便拿出一些黄金来孝敬给我们巧那长老。”
人还未见到，就开始敲诈钱财。懒人眼皮也不抬，懒得搭理他。
飞蓬没听明白胖士兵的意思，默默地站在无忧身后。
无忧愣了一瞬，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道：“裴大人给我们的都是白银，如果巧那长老喜欢黄金，等回到盛京我再给他捎来！”
管它黄金白银，是钱财就行！可这丫头竟在他面前装糊涂，摆明了就是不想给！
胖士兵气得涨红了脸，对三人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通报巧那长老！”
他绕着白色的穹庐七拐八弯地走远了，渐渐地消失在暮色之中。
无忧三人不明所以，傻站在原地，等待胖士兵归来。
不远处，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奶奶，拄着一根木棍，驱赶着羊群进栅栏。
突然，一匹黑色的草原狼冲进羊群，叼起最末尾的一头肥羊，转身就跑。
无忧见状，大叫：“狼把羊叨走了！”又摇晃着飞蓬的手臂，忙道：“飞蓬，快帮老奶奶把羊抢回来！”
飞蓬身形未动，为难地看着无忧。
懒人双手环胸，懒洋洋地笑看满脸不高兴的无忧。
无忧气鼓鼓地瞪了他俩一眼，向老奶奶跑去。
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望着黑狼远去的背影，满脸忧伤。
无忧掏出一些银两放在老奶奶手中，安慰她：“您别难过，拿这些钱再去买一只羊吧！”
老奶奶转忧为笑，仿佛春风吹皱湖水，满脸的皱纹在脸上绽开，忧伤的双眸变成了明媚的笑眼。
无忧愣了一下，因为她发现：老奶奶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不可思议，仿佛夜空中一闪而过的闪电，耀眼、锐利，就像飞蓬号令百兽时双眸射出的光芒，就像刚才那匹黑狼叨走肥羊时眼中闪过的光芒......
老奶奶把银两还回给无忧，神秘地笑道：“善良的姑娘，我们草原狼想要的一切都靠自己去夺取！”
无忧一时没听明白，挠着小脑袋，看向朝她走来的飞蓬和懒人。
懒人乐呵呵地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奇怪的老奶奶。
飞蓬还未走近老奶奶，就已经感应到她的身份。他突然俯身在地，仰起头，轻声长啸。
听到狼啸，成群的羊儿慌乱地跑进栅栏之中，逃避狼的攻击。
无忧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却见老奶奶也仰起头，对空长啸一声，以示对飞蓬的回应。
成群的羊儿比先前更加慌乱地躲在栅栏的角落中，满眼惊恐地望向老奶奶。
“老奶奶，您怎么也......”无忧不解地看向她，“那您刚才为什么不阻止黑狼叨走您的羊儿？”
“若非实在找不到食物，我们草原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类养的牲畜。”老奶奶轻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那匹黑狼一定是万不得已才会叨走羊儿......”
飞蓬站在一旁，点点头，表示赞同。
无忧看着栅栏里可爱的小羊羔，虽然仍有些不高兴，但却无话可说。
在一旁静静观察了许久的懒人，忽然走上前问老奶奶：“巧那？”
无忧一拍脑袋，想起此行的目的，忙补充道：“老奶奶，您知道巧那长老住在哪里吗？我们有事要求见他！”
老奶奶一边关起羊圈的栅栏门，一边缓声道：“我就是。”
无忧惊得合不拢嘴，那位最懂狼语、最擅长驱策狼群的巧那长老，竟是眼前这位衣衫破烂、身材佝偻、满脸皱纹的放牧老奶奶！
懒人和飞蓬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懒人懒得说话，飞蓬讲人语还不太流利，无忧承担起向巧那长老解释此行来意的任务。
巧那长老得知飞蓬以往的言行举止完全是狼的样子，竟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她把无忧三人带进自己居住的穹庐，耐心地向他们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巧那长老原本被称作“狼女”。她是母狼所生，从小就在狼群里生活，她小时候完全就是一只拥有人形外表的野狼。
直到有一天，她所在的狼群被人类袭击，她才被人类捕获，从此进入人类社会，过上了人的生活。但在她心中，她仍是一匹草原狼，她永远属于狼群。所以她终身未嫁，一直在草原上守着她的狼群。
巧那长老的故事令无忧嘘唏不已。无忧抬眼看向飞蓬，他也是母狼所生的吗？在他心目中，他是属于狼群，还是属于人类？
无忧心存疑问：“母狼怎么可能生下人呢？”其实，她只是希望：飞蓬并不是母狼所生，他与她是同类，他才不会离她而去。
“怎么不可能？”巧那长老如狼一般锐利的眼神闪过，继续道：“传闻，突靓国的先祖就是母狼与人类的儿子。草原狼是我们草原上的守护神，是突靓国的图腾。东、西突靓国的子民都是狼的传人！”
无忧怔了一下，继续问：“这么多年来，除了您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母狼所生的孩子呢？譬如男孩子......”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飞蓬身上，飞蓬却满眼期待地看向巧那长老。
巧那长老浅笑着摇摇头，指向飞蓬，说：“我的确没再听说过跟我一样的狼孩，但我今天见到这位少年时，觉得我们会是同类。即使他并非母狼所生，但他从小在狼群中生活，狼群就是他的家，他身上永远改变不了狼的习性。就算他现在穿着人类的衣服，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但他的内心还是一匹狼，就像我一样......”
“不，不是的！”无忧忽然打断了巧那长老，眼眶含泪，喃喃道：“他不是狼孩，他是飞蓬，飞蓬花的飞蓬......”
她不自觉地抬头摸自己的头发，但头发上已经没有了那朵飞蓬花。其实，不管他是狼孩，还是人类，她都无所谓。她只是不希望，有一天他会离她而去。
飞蓬怔怔地看着无忧，神情莫测。他幽绿的双眸似一汪无底深潭，令人捉摸不透。
见到他俩这番情景，巧那长老仿佛陷入了一段回忆之中，一边出神，一边自言自语：“狼的寿命只有十几年，远不能跟人类相比。当狼群中的亲人离开后，当我的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时，当我遇见心爱之人时，我也考虑过：脱离狼群，同人类生活在一起......”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一切都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巧那长老忽然咬牙切齿，语音森寒，“人类总说我们狼群贪婪、凶残，可是比起他们，我们真是小巫见大巫！
狼的贪婪是有限度的。我们分属于各自的狼群，以嚎声宣告相应的活动范围，在狼群所属的活动范内捕食，从不侵犯其他狼群的领域。就算我们在万不得已时袭击人类的羊群，也只是有针对性地选择一两个目标，抓走一两只羊，满足狼群里的温饱而已。
可是，人类贪婪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得到的越多，就想要的更多。他们不仅要满足自己的温饱，还要拥有财富，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侵占、掠夺财富。不同的人类种群分成了各个国家，这些国家之间为了满足自身不断膨胀的欲/望，不断地侵占弱小、掠夺领地。比起我们狼群之间的互不侵犯，人类的各国相争岂非贪婪无比！
我们狼群的凶残只在于为了获取食物而攻击敌人，而人类的凶残不仅是为了食物，更为了他们的权力、欲/望、利益......为了他们想得到的一切，他们甚至不惜兄弟相残......”
天色渐暗，一弯新月升至中天，斜斜地照进白色的穹庐之中。
巧那长老以狼的视角，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对人类的贪婪与凶残发出泣血的控诉。这些控诉声振聋发聩，仿佛天上的那弯新月都因此而轻颤！
穹庐内，巧那长老点起了酥油灯。
灯光映照在懒人像包子一样的脸上，他神情严肃，丝毫不见往日懒洋洋的样子。
“黄金！”
“东都！”
“运河！”
“夺位！”
......
从懒人嘴里突然冒出这些词，虽然仍是两字一句，但这是他第一次接二连三地说出一连串词。
旁人或许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无忧深知其意。
人类贪婪的欲/望，就像那个向他们索要黄金的胖士兵，就像皇上为了享乐而建立的第二个京都——东都京洛，就像皇上为了巡游江南行乐而修建的洛江运河......而皇上当年除掉同胞兄弟夺取皇位，岂不是人类贪婪与凶残的真实写照？
无忧心内震动。作为人类的一员，她从未去考虑“做人”有多么不好，可是听了巧那长老这番话后，她不禁想：如果可以选择，还愿意“做人”吗？
她看向飞蓬，思绪万千。他曾是狼王，现在是名为“飞蓬”的人类。而今后，他是选择做狼，还是做人？他会以做狼与做人的好坏来做为选择的标准吗？......
飞蓬的眼中暗影沉沉，幽绿的双眸越发深不见底。他心中的迷茫、无助，只有自己知道......
他忽然像箭一般蹿出穹庐，跑向远处高高的草坪上，仰头对月长啸......
一连两天，飞蓬都坐在那个草坪上，不吃不喝不睡。他第一次为做出一个选择而苦恼，因为不管做出任何选择，都将改变他的一生。
无忧远远地守着他，好几次她想上前劝慰，都被懒人拉住了。她仔细一想，不能因自己的举动影响他心底真正的选择，便只远远地看着他，不再打扰他。
懒人却咬着一枝杂草，懒洋洋地坐在穹庐边上，看着身影孤寂的飞蓬，在无忧手上写下了他的判断。
无忧起初不太确信，直到利勒的士兵来抓捕他们三人时，看到飞蓬的那番举动，她才相信懒人的判断无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