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冬天,暮云四合,北风怒吼,天寒地冻。
大周边陲安州府境内,岱山脚下的杨树林里,一伙不明来历的黑衣人正一面追赶前面的两个孩子,一面对着他们射箭。
那两个孩子一胖一瘦,虽是奔跑迅速,但和黑衣人的距离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一点点的缩短。原因是胖子在扯后腿,他实在太不中用,累得满头大汗,身体几近虚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要靠瘦子拉着他跑才行。早知今日,胖子发誓真的会听从弟弟的劝告,平日里一定少吃多餐,习武强身,可恨一身肥肉于相貌无益,今日更要连累他命丧黄泉。
敌人追的更紧了,情势紧急,胖子甩开瘦子的手,嚷道:“弟弟,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不能拖累你。”
瘦子拉起他的手,目光坚定,语气更坚定:“落地为兄弟,生死一条心。何况,你是大哥,深孚众望,要走也是你。”
说话间,敌人已逼近在二十步之外,忽然一枝利箭擦空而过,胖子只觉胳膊疼痛,嘴里惊呼,摔倒在地上,瘦子慌忙扶起他,回头看时,敌人已在十步之内,他知道今天能走一个算一个了,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塞到胖子的手里,“大哥,这个交给你,你一定要活着逃出去,我来断后。”
胖子犹豫不决,“可是,你……”
瘦子怒声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没有可是,快走。”
胖子把心一横,不再坚持,捂着伤口,沿弯曲的小路往山顶逃去,在他的泪水打湿面颊之时,身后的瘦子也和敌人交上了手……
弟弟血肉模糊的脸,凶狠残暴的敌人握着滴血的剑向他逼近,然后长剑刺入他的心脏……
“啊”的一声,胖子从噩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山洞里,刚一翻身,胳膊、腿部立即传来剧痛,他叫了两声“有人吗?”,洞外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她走过去,弯腰下去轻轻抚弄他的小腿,关心地问:“怎么了?很痛吗?”
胖子点了点头,随即看到女孩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笑意,害羞地低垂下头。
女孩抱膝坐在他旁边,声音甜甜的,道:“放心吧,胳膊上的伤并无大碍,小腿处是被毒蛇咬了。”胖子“啊”的一声惊叫,脸上浮现出恐惧之意,“我……是不是要死了?”女孩噗嗤笑了,“看你害怕的样子,我已经处理过了,不会有事的。”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馒头,递给胖子,“饿了吧?先吃这个垫一垫肚子。”
胖子握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研究了一番,始终没敢下口,狐疑地看着女孩,那神情像是在说:“这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该怎么下口?”
女孩明白过来,露出尴尬之色,“不要嫌弃,山野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山里风雪又大,刚才虽然抓到一只小白兔,可是受伤了,杀它给你吃实在于心不忍……”
如果是以前,胖子想要吃鸡腿龙虾,手下弄来的是猪蹄河虾,他一定会劈头盖脸地呵斥,甚至巴掌相加。但现在是个女孩,还是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同时又是救命恩人,心里的火气怎能不压制呢?他咧嘴笑笑,掩饰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只是感到好奇而已。”说着,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女孩嘻嘻发笑,提醒他慢点吃,别噎着了。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女孩隔三差五上来一趟看他,晚上便是胖子独自睡在山洞里,为了防止山里的猛兽攻击,女孩特地在洞口布下了陷阱,埋了木钉。胖子夜里害怕的睡不下,就握着弟弟的玉牌暗自垂泪。
有时候,女孩会炖美味的蛇羹给胖子喝,味道独特而鲜美,他偶尔会想念起过去的繁华生活。
女孩有一个美丽脱俗的名字——明月,她说娘亲希望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起初她自认为是懂得娘亲的意思的,揣度娘亲是要她光明做人,大方善良,但后来她才发现娘亲说的是另外一层意思。胖子说他叫卫昭,至于爹娘在名字里的寄托,他懒得去想,但有一点他是笃定的,是这个名字带给了他苦难和噩运。
卫昭病好以后,没有地方可以去,硬是要跟着明月,明月无法,又看他孤苦伶仃,心下不忍,只得尝试着跟养父母丁明昌夫妇求情收留他,起初他们一口回绝了,这年月添一个人就意味着添一张嘴,多余的口粮从哪里来呢?明月理解养父母的难处,于是她说卫昭很能干活,割猪草,挖野草,洗衣烧火做饭样样在行,而且承诺只要留下卫昭她再多干点伙都无所谓的,如此几次三番,丁明昌夫妇总算松了口,答应卫昭可以留下。
冬去春来,山中景色大好,百花开的热闹,一阵细雨过后,微风轻吹,阳光温和,山色青葱,草木繁茂,一派秀美宜人。
明月带着卫昭山上挖野草,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山间小道上。
“死乌龟,臭王八……”
听到卫昭小声嘀咕,明月住脚回头,“念了一路,你在说什么呢?”
卫昭也不隐瞒,挺直了腰板,道:“我在骂丁老头那个老妖怪呢!”
明月一愣,“为什么?”
卫昭愤愤不平,昂首道:“我在为你不值,昨天摆明是她女儿不小心踩死了小鸡仔,怎么反过头来怪在你的头上,打了你不算,还罚你一天不准吃饭,今天又要上山,简直没人性!没天理!”明月不以为然,微微一笑,“原为这个,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让你惦记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难为你了!”卫昭气不过,眉毛拧着,跺脚道:“我在为你叫屈喊冤呢!你听懂没有。”明月却笑着,满不在乎,“行了,看你肚子都涨起来了,腮帮子鼓鼓的,像什么?”
“像什么?”卫昭想了想,疑惑地吐出三个字,“癞蛤蟆?”
明月用手指了指刚巧蹲在旁边石头上的一只蛤蟆,不禁捧腹大笑,卫昭也不由笑了,隔了一会,两人才止住笑。明月诚挚地说:“谢谢你,不过,还是按时干完活要紧。不然,没你的饭吃。”
山上的野菜种类繁多,明月教卫昭仔细辨认过,然而,卫昭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或者说没有这方面的优势,十余遍过后,仍旧不是把苋菜当成荠菜,就是把苦菜当做蒲公英,可气的是他还振振有词,打死都不承认,非要指鹿为马!再联想他偷别人家鸡来吃的时候,目光炯炯,有如火炬,吃鸡肉时更是眼里跳动着难掩的兴奋,真叫人哭笑不得。
明月所在的村庄福明村有几百口子人,并不算小。
每年春耕的时候一到,大人们下田里干活,村里适龄的孩子们便一起到村东头的私塾读书,任何时候读书都是需要资本的,交不起束脩的家庭很多,因此,不读书的人也很多,尤其是姑娘。而精明抠门的丁明昌显然不愿意为明月多出这份冤枉钱,供亲生女儿怜儿读书他还千般万般的不乐意呢!
做完家里的活儿,明月抱着一盆衣服到村东头的河边去洗,卫昭百无聊赖,也跟着同去帮忙,近两个月来他把福明村差不多转了个遍,已没了初来时的新鲜感。如果不是心中有难言的苦衷,担心行藏暴露,他真想立刻离去。
私塾和河流仅一墙之隔,里面传出琅琅的书声,听在明月的耳朵里,宛若天籁之音,于卫昭却像是催命符一般,他最厌读书了,他的信念是“吃喝玩乐”,只是现在限于条件,四件乐事都不能做,那就闷头睡觉。
卫昭正梦见面前摆了一大桌子的酒席,由他随便吃喝,却被一声大喝惊醒了,差点没从树杈上摔下来。
原来方才明月听得兴起,便随着里面的节奏读了起来,后来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最后竟戛然而止,明月却沉浸其中而不自知,将《大学》总纲一字不差背了下来。教书的冯夫子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奇怪,出来一看,见是个其貌不扬的丫头,既是惊讶又是愤怒,这事要传出去了,村里人会怎么看待他呢?平庸无能?敷衍了事?村民当然不会以为是自己孩子的问题,肯定将责任归咎于他啊,到时候还不丢了饭碗,坏了名声?
冯夫子手执戒尺,快步到了河边,一脸严肃地看着明月,“谁家的丫头,在这里做什么?妨碍老夫教书!”
明月脸红红的,卷着袖子,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小声道:“没有,我听着有趣,便跟着读了起来。”
这时,丁明昌家的女儿卿怜冲了出来,指着明月一通责问:“死丫头,家里的活干完了吗?柴劈够了吗?房间打扫了吗?就知道躲来这里偷懒。看我不回去告诉我爹!”
明月深谙卿怜的性格,没事还要挑起事端找自己的晦气呢,她若一反驳,肯定是自己错上加错,不如退一步,避一分风险,她悻悻然端起木盆就要离去。
谁知丁卿怜生于小富之家,却是养了一副公主脾气,加上自小嫉妒心重,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出众,平日里她是夫子眼中的好弟子,今日的风头都被明月无意中抢走,她怎能善罢甘休呢?
“我还没让你走呢!”丁卿怜叫住方要举步的明月,“打断了夫子教书,败坏夫子心情,不用道歉吗?真是没教养。”
明月存着小事化了的心思,并不计较,向冯夫子躬身道:“打扰了,对不起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