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异途九春秋
“我怎么忘了？我怎么会忘记呢？”上官若人跌坐椅子上，眼神失焦，神色恍惚。
他怎么会忘记呢？她说过，如果他不能如约回去，她就会彻底的忘了他。原来她真的这么做了，可他却一致以为她装作不认识他，是在跟他闹别扭。是怎样的心情让她决定忘记他呢？以她单纯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至死不渝……三年又三年再三年，足足九年，她看起来是把他忘了，可事实上她只是强迫自己将他的一切尘封。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存在她的心里……可他居然有过放开她的念头！
楚大海楚辞祖孙俩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致看着上官若人。
“你到底要不要我娘啊？”楚辞皱皱鼻头，撅嘴。
“你娘？”抬眸，惊问。
薄薄的嘴唇，如画的眉目，眼带桃花，嘴角含情……眼前的小男孩竟是如此的酷似……他自己！
“外公，怎么我娘傻乎乎的，连我爹的脑子也不灵光啊？”楚辞抬头问楚大海，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
楚大海忍住笑意，摸摸他的小脑袋，对上官若人点头道：“他是你跟梨子的儿子，楚辞，已经八岁了。”
他竟然有个八岁的儿子！？上官若人不敢置信的站起身，慢慢走向楚辞，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上他白玉般莹润的小脸，却被他别过头避开。
“我的脸谁也不许碰！就算你是我爹也不例外。”楚辞愤愤的别过脸，高昂起起头，拿下巴对着他，连看他都是余光微瞥。
“哈哈哈！”上官若人不自觉的开怀大笑起来，一扫之前的诸多愁绪。这小鬼竟然同时集合了他和梨子两个人的特质——酷似他的容貌，神似她的性情……
“来，跟爹一起去找你娘。”上官若人拉起他的小手，这次他没有拒绝。有个儿子的感觉真是不错。
然而，三人刚走到门口，一大批御林军便将宰相府团团包围，几人瞬间色变。
上官若人将楚辞交给楚大海，这才正衫走上前，环视一眼，“林大人这是何意？”
御林军指挥使林均抱拳微福，态度谦恭有礼，“上官大人见谅，卑职奉皇上之命缉拿大人入宫审问，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上官若人一怔，眉头紧锁，“敢问林大人，所为何事？”
“卑职所知有限，只知此事与皇后娘娘有关。”
皇后……上官若人这才惊觉，他跟皇后相约离京的日子就在今日。如果皇后真的如约留书离宫，却没有到宰相府找他，那她此刻又在何处？只盼她平安无事才好。
“此事与他人无关，还望林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宰相府一干下人。”
“大人尽管放心，皇上只说要捉拿大人一人，并未牵扯其他人。”
闻得此言，上官若人安然一笑，“这就好。林大人请。”
他伸出双臂，示意林钧上刑具，既是下旨缉拿，便是将他当做刑犯。心中尚存的那一丝牵挂与忧心在此刻彻底消失殆尽。他跟皇上之间已经再无情谊可言了吧？
“卑职不敢。”林钧惊惶鞠躬。他只是个小小的御林军指挥使，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是当今皇上的老师、至交、救命恩人，更是先皇卿点的辅政大臣。如今虽是皇上亲口下旨捉拿，但他又怎能对一个于皇上有恩对绥姜皇朝有功的股肱之臣无礼？
上官若人也不为难，淡笑如常，“那就请林大人在前领路吧。”
“大人请！”林钧抱拳施礼，随带头走在前面。
刚走出两步，上官若人忽然停下来，回身对着一老一小微微一笑，“岳父大人，梨子和辞儿还要您多非心神。我会回来的，很快！”到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就可以潇洒的离京了，无论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还是回到深山与世无争平凡度日，他都会永远跟他们在一起。
望着上官若人跟一群御林军离去的身影，楚大海不禁长叹一口气。伴君如伴虎，他这一去也不知是什么结果。
绥姜客栈人字三号房内，楚梨对着一大桌的珍馐美味却毫无食欲，手中的筷子从这个盘子跳到那个盘子，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却什么也没夹入口中。
“唉——”叹息不自觉的滑出喉咙。
她不是一向以食为天的吗？为什么连她最喜欢的美食都不能让她打起精神？为什么她会觉得好累？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气虚无力的娇弱女声自她背后的床上传来。
回首，皱眉，“应该我问你吧？一大早跑来敲我的门，刚打开门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晕倒在我面前，害得我连懒觉都没得睡。”
“对，对不起。”依然是有气无力的声音。
“算啦，谁叫你怀有身孕呢？”
“你，怎么知道？”傅雪消神色微变，警戒之意显露眉梢。
“我略通医理，再说我也生过孩子，当然知道。”
“我差点忘了，你跟宰相大人还有个儿子。”傅雪消恍然大悟般释怀一笑。
闻言，楚梨快速的转开的脸，“我儿子姓楚。”
“不是姓轩辕？”
诶！？楚梨错愕的回眸，却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戏谑的轻笑。
“一个月前，你不是还一口咬定你的夫君是轩辕亦然？几天前你若不是临阵脱逃，此刻只怕我就该唤你一声表嫂了。”
“呵，呵。”楚梨尴尬的干笑两声，她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那轩辕亦然今年才二十五岁，比她还小一岁，九年前的轩辕亦然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小鬼呢，又怎么可能跟她成亲呢。
“啊，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跑出来？你不怕家人担心啊？诶，孩子的爹呢？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到处乱跑？”
她本来只想转移话题，没想到她的话还没说完，傅雪消已经泪眼婆娑了。
“你怎么哭啦？该不是……孩子的爹死了吧？”她小心翼翼的询问。
傅雪消默默流着泪，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难道是，孩子的爹不要你了？……”
她的话还没讲完，却见到傅雪消不断的点头，“这怎么可能？世上哪有不要自己孩子的父亲？”
楚梨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人。虽然她死也不愿相信，可是傅雪消深沉的悲伤却又是如此的真切。
傅雪消渐渐平复了心情颤巍巍的自床上下来，“我不想再提到那个人，我的事你也别再费心揣测了。”
“也对，自己的事还没想透彻呢。唉！”
“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讲个故事给你听，一个无私的男人的故事。”傅雪消拉着楚梨毗邻而坐。
“可不可以不听？”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可是笑容连着脸确实完全僵硬的扭曲状。
“不听，只怕你会后悔吧。”傅雪消微微一笑。她的笑虽不勾魂却让人感觉很舒服，甚有舒心放松的功效。“故事很长，你有点耐心，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绥姜皇朝从建立之初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代太子不一定为皇后所生，可是历代皇后却必须出自轩辕世家。而轩辕世家子孙也谨守着入仕为官者官不过二品的祖训。这是皇族先祖跟轩辕家祖先之间达成的君子协议。百余年来，皇族和第一大家族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十年前，先皇驾崩，太子继位，轩辕太后摄政，上官宰相辅政。本已位极至尊的轩辕太后却野心勃勃，从那时候便谋划着登基为帝君临天下，一心想从古氏皇族手中抢回属于轩辕家的江山与尊荣。
“十五岁的少年初登大宝便有数不尽的艰难险阻等着他，而他所能依傍的却只有一人——年青的宰相。青年宰相在绥姜皇朝是个难得的传奇人物。十五岁便以一甲进士的荣耀入朝为官。短短九年时间内，他以其过人的胆识谋略和卓着的功绩一路被破格提拔，官拜正一品宰相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先皇驾崩时更钦点他为辅政大臣，将少年皇帝托付于他。”
“一年后，当太后谋划已久的篡权夺位阴谋开始一步步实施时，青年宰相成为太后欲除之而后快的第一人。适逢邻国使臣来访，宰相带君出迎，行至岭南边界，突遇蒙面杀手刺杀。自那之后，宰相便失去消息生死未卜。太后的谋反也紧锣密鼓的展开了。三个月后，少年天子被太后软禁武德殿中。一切几乎都已成定局，就在太后策划着昭告天下取古氏而代之之际，青年宰相秘密回京，暗中联络各方人士，暗中刺杀御林军指挥使，并由忠心可信之人代替。就在太后准备废帝登基君临天下的前一晚，宰相带领御林军冲进了太后寝宫绥宁殿。太后被赐死，当时牵连其中的轩辕家族中人也一并赐死。幸得皇上仁慈，宰相睿智，太后谋反一事并未殃及轩辕家无辜众人。
“事情总算是圆满的落下了帷幕。然而，少年天子心灵深受重创，自那之后便对世人心存芥蒂，尤其对女人更是敬而远之，唯独对宰相亲近有加。为了帮助少年皇帝忘记心中的阴影，宰相大人用尽了千方百计，可惜收效甚微。直到去年秋天，上官宰相力荐皇上纳轩辕家傅姓侄女为妃。皇族与轩辕家因太后谋反一事而变得微妙的关系渐渐有了缓和，而皇上也开始因为傅皇后有所改变。
“在这个时候，宰相再次提出了辞官的请求。在过去的时间里，宰相大人曾多次提出辞官一事，却都被皇上毫不犹豫的驳回。这次，皇上的询问让他看到了希望。宰相辞官之心已决，却依然不放心皇上。于是，他策划着在辞官前试探傅皇后对皇上的心。谁知，上天捉弄，宰相大人原本一心为皇上，皇上却误会宰相与皇后有奸情……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宰相为表清白，说自己早在九年前已娶妻，并言明九年来多番提出辞官完全是为了此人。可是多疑的皇上怎肯轻信？于是宰相大人离京意欲寻回发妻以示清白。后来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了吧？”
沉默，无尽的沉默。
良久，楚梨依然神思恍惚。她曾经揣测过他为何迟迟不归失信于她，也曾经幻想过无数的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并不是有心要失信于我！他只是在遵守他对我爹的承诺，不让我涉足权力斗争的漩涡。”
“他放心不下少年天子，放心不下绥姜天下，更放心不下你。身为人臣，身为绥姜皇朝的顶梁柱，他不能说走就走，他有他的责任和忠心。”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何如此关心我与他的事？”楚梨看着傅雪消，满目的疑惑，“我记得一个月前你还希望我嫁给轩辕亦然。”
“对不起！”傅雪消低下头，满目哀楚。
“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对于她的沮丧与哀伤，楚梨有些手足无措。
“我是真心的跟你道歉。如果不是我，也许你跟宰相大人早就团聚了。”
此话一出，楚梨更加无错了。她跟上官若人的事与她又有何干？
“我一心想要宰相大人带着我远离京城远离伤痛，以他亏欠我为借口迫使他不得不答应我的要求在先，让轩辕表哥娶你借此拆散你跟宰相大人在后，我甚至以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性命为由撒谎逼迫宰相大人放弃你而带我走……对不起，对不起……”惭愧的泪水早已迷蒙了双眸，可是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他的惆怅，他的烦恼，他的不安，他的为难……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如果她不是固执的选择忘记他，如果她在重逢的时候能够认出他，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记起他，如果她能够告诉他他依然是她认定的那个永远也看不腻忘不掉的唯一，他是否就不会这么苦恼？这么为难？
九年时间里，她为他做的无非是等待，开心的等待，满怀期望的等待，失落的等待，惆怅的等待，伤心的等待，绝望的等待，直到忘记等待的等待。而他为了遵守对她的承诺，甘心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尊荣，甘心放弃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优渥生活，甚至甘愿背弃天下埋没自身的才华隐姓埋名与她过平凡人的生活！
她一直以为她是被抛弃的那个，她是受伤害的那个，她以为忘记他不是她狠心，而是他残忍。可如今方觉自己错得何其离谱。
“娘，娘？你怎么啦？”
一直小手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半天都不见她回应，吓得楚辞一边大叫一边死命的摇她。
“诶？”楚梨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几月不见的父亲和儿子，大吃一惊。“辞儿你怎么在这里？爹你也在？你们不是……啊，傅皇后……人呢？”
她惊惶起身，极目四下，哪里还有傅雪消的身影？
“女儿？皇后娘娘来找过你？”楚大海眉头紧锁，神色不无担忧，如果她告诉她他们找过她怎么办？“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为什么九年前上官若人会被大内高手追杀，也告诉我上官若人为什么没能按时回来找我，她还说了很多，可她唯一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和上官若人复合。”楚梨娥眉微拧，右嘴角微微上扬，“说也奇怪，她之前一直不希望我跟上官若人和好，还曾多番阻挠，可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还跑来跟我说这么多？”
“咳咳，你，你想那么多干嘛？”楚大海故作轻松的干笑着，“反正你也想起上官若人了，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回来找你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他跟他重修旧好？”
这个……楚梨有些难为了，他们毕竟九年不见，如今重逢，她又忘了他，时至前几****才想起他。才几天时间，她根本还来不及整理思绪，要谈重修旧好，只怕尚有困难。
“娘，你再不原谅爹，只怕连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楚辞拼命的扯着她的衣袖，要将她拉出房门。
“你说什么？”楚梨一惊，蹲在地上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什么爹？什么最后一面？”
“娘你抓疼我了！”楚辞叫喊着想要挣脱，可是他越挣扎，楚梨就抓得越紧。
“梨儿！你想要你儿子变残废吗？”楚大海大叫着拉开孙子，“辞儿没事吧？疼不疼？”楚大海一边帮孙子推捏揉肩膀，一边关切相询。
“辞儿，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楚梨心下懊恼，她怎么可以伤害自己的儿子？就算是情急之下也不可原谅。
“梨儿，爹知道你为了上官若人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可是你也该为辞儿想想啊！”楚大海看看女儿又看看外孙，神色不觉凝重起来，“这几年你有好好的照顾他疼爱他？他从出生就已经没有父亲疼爱了，而你这个做娘的居然也这样忽略他的感觉，甚至连他的生日和年龄都不记得！而今因为上官若人，你还险些伤害他！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过分吗？”
一番话说得楚梨鼻酸心涩，泪意盈盈，俯下身，一把将儿子搂入怀中。“对不起，辞儿，对不起。是娘不好，娘不该把对你爹的怨都撒在你身上，娘不该因为看到会想起你爹就不管你不看你忽视你。都是娘不好。你不要生娘的气，好不好？娘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辞儿了！”
“真的？”楚辞从她的怀中探出脑袋，眨着眼问道，“娘以后会记得辞儿的生日？也会记得辞儿几岁？”
“嗯。只要辞儿不生娘的气。”楚梨郑重的点头。
“好。我不生娘的气，那娘以后都不可以忘记辞儿的生日和年龄。”漂亮的丹凤目笑成了一条缝，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似有隐意。咳咳，他好像从来就没说过他有生她的气吧？他这个老娘真的是……有点呆。
看到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冰释前嫌相亲相爱，楚大海这才长长地舒一口气，展颜欢笑。不过，上官若人的事似乎也有必要跟梨儿说一声。
“梨儿，爹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楚梨仰起头，问。
“上官若人被皇上派来的人抓走了，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只知道事情似乎跟皇后娘娘有关。”
“皇后娘娘……”楚梨顿悟，傅皇后之前跟她提及皇上误会她跟上官若人有私情，还说想让上官若人带她逃离皇宫逃离京城，只怕是她的盘算被皇上获悉，这才抓了上官若人去吧。
“爹，设法让我见皇上一面。”
“女儿你……”本想劝阻，但是她坚毅的目光已经告诉他此事势在必行。就像当年她貌似也要回去救上官若人一样。他能做的唯有默默的支持的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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