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冬至过后,上海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次日清早整个外滩皆是银妆素裹。
明珠里的陆府,在这个大雪之夜多人奔走忙碌,竟生生从大门到内宅脚踩出一条道来。
周管家不知是第几次将大夫领进陆府大门,大雪过后的清晨,天干冷干冷的,他的额上却沁出了汗珠。
这位大夫姓王,并没有什么名气,实在是这一夜陆府已经请尽了名医,也没能治好五小姐,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大夫会不会有办法了。
猗兰院的正房中挂着厚厚的棉帘,点着碳盆,丫环们在外面候着,时不时凑到内室门口,掀开帘子往里瞧。
陆老爷陆啸林与主母陆杨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个沉默无言,一个捻珠诵经。
陆家五小姐陆凉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黑青,一动不动。
这时,外间一阵骚动。
陆杨氏收起佛珠,见周管家掀帘进来,“老爷,太太,又请来了一位大夫。”
陆啸林静默着不语,陆杨氏点头说,“让大夫进来吧。”
周管家点头,退了出去,很快就将王大夫请了进来。
王大夫进入猗兰院的大门时便感觉情况不妙,而且他在路上已经想了一路,陆家乃松江府第一首富,家中主子生病怎么会找他这个么小郎中?
直到他感觉到院中的阴气,才知道,这病来的不寻常。
王大夫向陆杨氏和陆啸林见了礼,放下药箱,便上前诊断。
但当他看见陆家五小姐的面色时,就放弃了诊断的念头,直接对陆啸林和陆杨氏作了一揖,“老爷,太太,恕小人直言,贵府小姐这病恐怕是脏东西作怪,而且,小人一进院子便感觉阴气重,这间屋子更甚。”
陆杨氏当即要骂这大夫胡言乱语,陆府好好的怎么会有脏东西。
陆啸林的脸色却是一变,站了起来,“王大夫此话怎讲?”
王大夫说,“实不相瞒,祖上是做相师的,不过,现在的人都不大信这个了,到了家父这一代转为行医,所以,小人对这些东西有些了解。”
陆啸林赶紧问,“那王大夫可有法子?”
王大夫道:“实在汗颜,小人现在以行医为重,所以在那方面没什么钻研,小人建议老爷您还是请个道长来吧。”
陆杨氏在一旁听着,觉得这王大夫分明是看出五小姐无药可救,才编出这话来,好骗点诊费。可老爷竟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老爷一向不信鬼神,今天这是怎么了?
打发走了王大夫,陆杨氏问道:“老爷,那个王大夫说的话不可尽信,不如,我们去医院吧,也许西医有办法。”
陆啸林摇头,“不用了。”
“老爷!”陆杨氏皱了眉,“都折腾了一夜,也不差这一回了,送去医院若西医也没办法,凉澄丧了命,我们也算尽了人事,对得起大爷一家的在天之灵了。”
陆啸林脸色凝重道:“你累了一夜,回去歇息吧,通知家里,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到猗兰院来。”
“老爷?”陆杨氏更加不懂。
陆啸林声音下沉,“快去。”
陆杨氏只好出去,心想,反正不是她的女儿,她尽了力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陆啸林关了房门,坐在床前看着陆凉澄,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陆家长房阖府到苏州河赏灯,陆啸林当时刚成亲,夫人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便没有出去。
将近亥时之时,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周管家匆匆忙忙跑进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道:“二爷,五……五小姐……”
当时的凉澄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听到周管家提她,陆啸林忙问原因,但周管家竟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便出门去看。
一个青衫草履,身背一柄笨拙古剑的少年站在门外,怀里抱着陆凉澄。
陆啸林惊讶不已,问那道士怎么会抱着他的侄女,那道士说,“僵尸赢勾苏醒,跑到了苏州河,所有赏灯之人无一幸免,除了……这位小姐。我受陆老爷所托将她带到这里,交给陆家二爷。”
“我就是陆家二爷。”陆啸林从道士手中接过凉澄,见她睡的正香,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不禁问,“我大哥一家全都……怎么凉澄没事?”
道士眼中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她原本也要死了,因为哭出声音被赢勾听到,那怪物就……”
“那怪物把她怎么了?你说啊。”
道士神色变得凝重,让他摒退周管家,才道:“你有所不知,赢勾因与天女女魃之魂融合才变成僵尸,赢勾见陆小姐哭泣将她抱起,我也不清楚他当时心里怎么想的,他将女魃之魂渡入了陆小姐的体内……”
“凉澄会怎么样?”从道士的语气中,陆啸林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道士犹豫许久,说道:“我不知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燕氏一族的日志中也没有提到过,也许很快我们就能看到,也许要等很久,也许自始至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总之,你好生照顾她吧,如果将来有什么事情是人力无法解决的,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而且要看好她,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可能会非常危险,你再到黄河古道找我,我叫燕小凤。”
这些年来,因为凉澄的缘故,陆啸林看了很多灵异志怪的小说,寻找关于僵尸的信息,得知赢勾是一个非常可怖的僵尸王,甚至可以与神叫阵。
被僵尸咬过的人,有的会中尸毒而死,有的则会变成僵尸。
凉澄的确是一个特例,她没被赢勾咬,身体内却有与赢勾身体融为一体的旱魃的残魂。
凉澄,会怎么样呢?
陆啸林沉沉叹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也许,他是时候去黄河古道寻找燕小凤了。
……
酒店的包间里一个女子开门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手突然捂住了嘴,跑进卫生间内,掀开马桶盖子就是一阵狂呕。
她叫陆凉澄,今年二十八岁,她的人生轨迹简单而普通,大学毕业与相识多年的男友结婚,参加工作,直到现在。
工作五年,她不敢说自己是做的最好的,但也绝不是差的,模样也算得上美女,可跟她同时进公司的以及比她晚的都升了职,只有她原地踏步,只她身上贴着一个“已婚”标签。
她真不明白,难道结了婚就低人一等吗?
她不甘心一直这样辛苦劳累,却只领那一点工资,到现在她和老公都没攒够房子首付。于是,在部门经理跳槽后她主动向主管推荐了自己,并且保证,三十五岁之前都不会要孩子,绝对不会耽误公司的事情。
主管答应了,但要先考察她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会让她挑大梁完成几单业务。
今晚,便是与客户洽谈业务的饭局,她被那些男人灌了一肚子酒,实在撑不住了才借口说上洗手间来吐酒。
吐完酒,陆凉澄抬起头来,将长发捋到后面,看着镜子中自己疲惫的面容。
因为刚呕过,很难受,她觉得好累,一想到升了经理后这样的饭局就是家常便饭,她甚至有些害怕,想退缩。
真不明白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工作要和吃喝联系在一起?为什么男人总要以把饭桌上的女人灌醉为乐趣。
想到她艰难地大口咽酒时,那些平时在人前衣冠楚楚的金领们眼里的恶趣味,她觉得很恶心。
这些年来在职场所受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她的手无力地撑在了洗手台上。
不能离开的太久,陆凉澄很快回了包房。
那些人一见她回来,纷纷招手,说着怎么现在才回来,自罚三杯之类的话,她赔着笑,坐到位子上,有人已倒好酒推到她面前,更有人举着杯子要往她嘴里灌。
想到吐酒时的难受,她很想推开他们,甩手离开,但一想到升职,加薪,首付,她只好接了酒杯,仰起脖颈喝下。
那些人看到都叫好,说陆小姐真豪爽,再喝三杯。
她推托说不行了,要回敬他们,竟有人回她,再喝三杯马上签约。
陆凉澄暗自骂娘,面上却笑容妩媚,从包里掏出合同,放到桌面上。
眼前很快又有满满三杯酒,她豁了出去,端起一杯往嘴里倒,头却突然晕眩起来,耳边一阵嘶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那些男人在拍手叫好,嘴里像说着:“喝!喝!喝!”
她好累,她真的得好累,端着酒杯的手一时垂下,失去了意识。
……
陆啸林从房里走出来,驱走所有的丫环,亲自将猗兰院的大门锁上。回到正房大院,陆杨氏正在用早饭,见他回来,忙让丫环添碗筷。
“老爷,先吃点儿吧,别想太多了。”陆杨氏将粥端到陆啸林面前,宽慰着。
陆啸林现在哪有心情吃饭,淡声说:“每日让周通送一次饭到猗兰院,其他人不准擅入,等我回来。”
“老爷要去哪儿?”陆杨氏问。
“我要出一趟远门,你别多问了,先让人给我准备盘缠包袱。”
陆杨氏见丈夫脸色不好,便不再多问,让张妈去准备。
这时,猗兰院里,躺在床上的陆凉澄幽幽地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