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扬州城守城卫队便起早来了，自从有了出入城门收钱的规矩之后，他们看门的也受累要早起半个时辰。
头前那个刚刚插上火把将城门摇开，便吓得浑身一个机灵。
城门口下，不知何时趴了个人影在地，长发散乱，衣衫泥泞不堪，身上还有斑斑血迹。
“娘嘞！死人了死人了！！”
一嗓子喊了好几个值班的士兵，几个胆大的拿着枪棍去戳那尸体，谁料刚一戳，尸体竟活了，撑地晃晃荡荡站了起来。
那尸体静立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我，是钦差泠氏，带我去见，你们大人。”
面面相觑，所有人齐刷刷后退了半步。
“退什么退！朝前来！本官还能吃了你！”
府衙后堂里，前来报信的士兵抹了把喷在额头的口水，不得不重新上了两步。
沈梦良一把撩起帘子，横眉倒竖：“今天你打扰本官睡觉了，给你提个醒，如果报来的不是要紧事，你就等死吧！”
“当当当然是要紧事！守城弟兄刚来报，钦差大人来自首了！”
刚要合身躺下的沈梦良一个激灵硬生生挺坐了回来：“你是说泠氏来投案了？人在哪？！”
“此时就在府衙大堂！”
负手踱步再三，沈梦良最终大腿一拍：“升堂，先审再说！”
“是！”
城门口报信的士兵刚要出去，迎头便撞上了又一个守城的弟兄。
“报——扬州北，天合府有急报来！”
本就心乱如麻的沈梦良闻言一个巴掌拍在了茶案上：“本官给你提个醒！如果报来的不是要事，你就等死吧！”
守城士兵吓得一个哆嗦：“是要事，是要事！大人……皇上驾临扬州城，眼下到天合府了，天合府令派了急报，跟您通风报信，让您准备接驾！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大人！！”
沈梦良一口气没上来抽搐这倒在了地上，值夜的家丁丫鬟急得一头汗，又拍又打又顺，几口茶汤灌下去总算缓回了老爷一条命。
“传令……全府，迎驾……”
沈梦良口谕一下，前头来报信的士兵傻眼了：“那，大人，钦差大人还在府衙大堂呢，这事……”
“哎呀！你怎么就……你是不是盼我气死啊！师爷……老姜！”
姜师爷早就在外头候着了，听到传唤穿戴整齐的上前行礼。
“老姜，你说，眼下这真正的泠妃娘娘，我们该怎办？”
“依我看，先收押吧，好吃好喝伺候着先，收进监牢，毕竟也是皇室，不能怠慢。”
沈梦良听着直点头：“听见没，就照师爷说的办！决不能怠慢！”
“遵命！”
领命退下后，他苦着脸跑回了府衙大堂，灯火通明的大堂里，衙役们早阵仗威仪的站在了两侧，就等着大老爷赶来了。
眼下他们恨不得直接将这个站在堂中的人生吞活剥。
只不过是个嫁进宫的女人而已，居然敢在扬州城如此戏弄百姓，里里外外将城里搞得乌烟瘴气，凭白的让祝家茶庄歇业了几日无法做生意，茶庄就算了，居然还将济世堂封了，眼下正是瘟疫盛行的时候，将济世堂封门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更别提什么出入城缴纳赋税，城中少女编写花名册，全是狗屁！什么钦差大人，分明就是来捣乱的！
心口的气还没压下，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沈大人不来了，但大人有令，将钦差大人押入天牢待审。”
“……遵命。”
不能亲眼看着这皇室的骄慢女人受到惩罚，衙役们自是不高兴，一个个黑着脸三推四搡的将人扔去了牢房里，“咔嚓”一声落了锁。
锁声清脆一响，四下里便是一片寂静，直到此时，顾泠才真正的缓回了神。
到天牢了……呢。
抬头环视一周，黑漆漆的不见半丝人影，只有尚未敞亮的蒙蒙夜色透过小窗照进来，映出一点点轮廓。
就在她的眼睛还没适应这黑暗时，胳膊上先是一紧，有人隔着围栏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泠一愣，食指有戒，触感柔软，五指纤细，指甲整齐，是个女人。
“赵翠儿……”
“顾……泠？”
尽管天黑，谁都看不到谁的表情，但互相也都能料到对方的表情是如何的。
“你果然在这儿。”
“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早。”
赵翠儿已然得意的有些失常了，居然能将这个让以兰佾都头疼的女人算计到这个地步，是该说她很聪明，还是该说以兰佾太蠢？
“顾泠，说真的，你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个带着光环高高在上的人，我还真没想过，你能狼狈成这副模样，跟现在比起来，在安宁村时，你简直就是光鲜亮丽。”
说着，她一只手覆上了顾泠的侧脸，轻轻的摩挲。
原来赵翠儿能看见东西，原来不是地牢的光线太暗，是她的感官出了问题。
大概是被那几个车夫打的吧。
只不过是没钱付车费而已，这些莽夫下手还真重，后齿和腰身还在隐隐作痛，感觉几处伤口也出血了，难怪会被她嘲笑，的确是很狼狈啊。
“顾泠，既然见面了，那我们就好好聊聊吧。”
“你想聊什么？”
赵翠儿眉角一弯：“先说说你吧，以我看人的眼光，你比天下女人强多了，必然不会甘心困在皇城里一辈子，你为什么要进宫？”
她被颛顼剑强烈的意念召唤回大越，醒来时就在昶宫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我……不知。”
赵翠儿一直在盯着顾泠的表情，见她茫然中又带着一丝坦然，便知其所言非虚，遂换了问题。
“那以你心性，怎甘心屈居**，与一帮闲妇勾心斗角？”
“……有理由的，”顾泠眼神呆滞毫无焦距的盯着前方，“计划，是要一步一步来的，我要在宫里，实施下一步计划。”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北方，和一个人打仗。”
闻言，赵翠儿眉头一蹙，北方，那岂不就是与贤王的叛军打仗？好奇怪的计划。
“那你为什么要来扬州治瘟疫？”
“没什么，只是皇上送我来避避风头。而且，我也想在扬州找到一些我遗忘的东西。”
“你把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什么事给忘了？”
“感觉到忘了些什么，所以才来找找。”
眼睛一弯，赵翠儿不以为意：“那可找着了？”
忽然，顾泠眸中有雾光一闪而过，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赵翠儿。
“你生在扬州，可知三年前扬州郊外青萝巷，有场大火？”
“这件事扬州人都知道，烧的是当年告老还乡的苏大人家祖宅，苏大人一生戎马，刚从北蜀辞官回乡，三月未过，宅邸走水，全府上下无一生还，人传，是宿敌所为。”
脑中有光一闪而过，零散拼出一个清晰的结果。
苏家的大火，是她亲手点的。
夜入，直取库房，偷得油酒，燃以炊房柴木，稍时，哭喊乍起，火光映天……她负手而观，长笑而回……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眼看顾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赵翠儿眼中精光更甚，只是不待她开口，顾泠却像疯了一样扑向她，怎奈被围栏阻隔。
“赵翠儿，我只救你这最后一次，将疫病的药方给我，然后无论谁问话，你都一口咬定一切都是我指示你这么说的！切记！”
被她猛然一扑，赵翠儿冷不防退倒了好几步，又见她失心疯般的模样，顿时笑出声来。
“顾泠！你别演了，你来找我，我在等你，我们俩为的还不都是这份药方么。既然你要我把药房给你，我得有好处不是？”
顾泠身子一顿，动作定格在原地：“你不就想找到沈邑生，他的确还在人世，你把药方给我，我就告诉你他在哪。”
“的确是还在人世……到你别想骗过我，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沈邑生，我一直爱着的人，只不过是你们造来的傀儡！”
“蓝宝宝都告诉我了，江湖中有奇人异士，能制人形傀儡，邑生只是你们做来骗我的傀儡！”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想要什么么？我想要真正的邑生，也就是贤王爷，如此，你就必须死。只要你现在承担所有罪名并死在我面前，我出去后便将药方拿给济世堂齐大夫，你且安息便好。”
她想要顾泠死，想得不得了，可偏偏顾泠总能活着，她只能出此下策。
“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带着圣洁的光环高人一等，受万人膜拜，但做好人也要付出代价，如果你不想大越皇室在这等关键时期因你而背负骂名，那就乖乖死在我面前啊！”
“大越臣民千万，便是碾死几只蝼蚁你又能如何？皇室背负的污点和光环一样多，少一个多几一个又能怎样？”
狭隘的空间蓦然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如月如泉，如魅如惑，闻者心神皆是一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