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匍匐在地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僵硬,已经虚化透明的双手紧紧扣在坚硬的地面之上,虽已无骨无血无肉,但他手掌所覆盖之下的地面瞬间出现了一道道深刻杂乱的裂痕。
慢慢坐起了身子,他原本虽稍显落魄但依然正襟危坐的身影却渐渐变换了模样。
全身都已虚化透明,一丝不苟绾起的头发披散开来,无风自起,丝丝如虚如实,变换不定。
身上原本染着污渍的旧袍子慢慢染上腥红的色泽,仿佛同他的身体合成一体,行动之间,随身而动,薄如蝉翼,站立转首,脚踏虚无,身影飘浮不定,如离身之魂,身无所依。
额心多了一枚朱砂印迹,面容与之前虽无甚变化,但观之却与之前那个总是温文尔雅,温柔含笑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双眼沉静如冰,目无半点柔情,额心朱砂腥红无比,唇色鲜艳透亮,仿佛刚刚才喝过人血,整个人便如庙宇里那座来自冥狱的使者石像,冷冷的俯视着众人生死,无关自己。
若说,之前的司半仙是人,仰或是半个仙,那么如今的司刑就是一个真真切切入了魔的妖邪。
他只专注的瞧着眼前那个怯怯依偎靠近过来的夏锦凤,眸内千万种情绪如脱缰的野马,奔腾不息,翻滚如潮,只是面子上仍是一派淡然,他站立原地,面对神情迷惘,浅笑而来的夏锦凤,竟是不敢上前一步,反而步步后退,只小心翼翼看着眼前的人儿,声音暗哑,仿佛沉寂了千年,终于堪堪吐出那一句藏在心里,揉在骨血里,千回百转,万般思量的话语:“你此生,可还愿,看一看我?”
不是对不起,不是求原谅,过了这么多年年岁岁,无望而空寂,到头来只是卑微的渴求那人眉眼一转,眸光能在他的身上稍稍停留那么一瞬,也好。
夏锦凤眸光涣散,闻言咧唇一笑,笑容浅淡却明媚照人,在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妩媚无邪,她歪歪头,看着司刑眨了眨眼,似是有些奇怪他的问话。
伸出一只手去,她语带不满的撒娇道:“笨和尚,念经又念傻了,你吃我的,住我的,身和心可都是我的,不盯紧了你,他日你又偷偷跑掉了,我去哪里抓你回来还债。好奇怪,我觉得今日身子乏的紧,想困觉了,呆和尚,还不快快过来……”话还未完,她的身子一顿,摇晃了几下,眼睛微闭,身子便向着司刑的方向倒下。
君不知将人揽在怀里,冷冷逼视司刑:“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对夏姑娘做了什么!”
司刑仍维持着刚刚伸出手接人的姿态,闻言一愣,继而有些凄厉的笑了起来:“我身已入魔,魂亦已脱离凡生六道,如今的我到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仰或是……此生的我,仅仅只是一个执念罢了。”
看向君不知怀里的夏锦凤时,他的眸光又变得柔软起来,细细打量,像是要将那抹容颜印刻在心头。
“她没有事,只是精神力有些透支昏睡过去,而我再也不会让她有事。”
轰隆隆!又是一阵震天彻地的雷鸣!连这座庙宇都开始晃动起来。
看了眼外面,司刑再转首,平静的容颜终于染上一丝急切,他看着眼前人道:“君公子,时机已到,天罚难过。这里非久留之地,我卧榻之下石砖左边第四个是地庙的入口的机关所在,我知你当日曾暗中查探,我已于今早解开封印,你只要踩踏第四块石板,便可打开地庙入口,现如今只有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君不知狐疑的盯着他,看了眼怀里闭目昏睡的夏锦凤,他顿了顿,慢慢移步走向司刑所指位置。
一脚踩上,果不其然,一阵石板移动的声音从底下传来,离他一步距离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和向下的石阶。
与歆玥当日让他找寻的地宫暗道相似,司刑所说应是无疑,更可况他与夏锦凤似乎过往不浅,怕是不会让他怀里的女子有所闪失。
司刑面容稍有慰藉,他转向庙宇里惊慌躲藏的众人,再次重申道:“我之过往无暇细说,以后,怕也没有必要了。纵是相识一场,我觉无害你们之意,此地庙内刻有佛家密箴,能护你们度过此劫,待雷声消失,便是此城重现人间之日,那时你们便可回家了。”
众人半信半疑,看看司刑,又看了看地庙入口处站立的君不知。
在雷声又一次轰隆而过时,有几个年纪大的人终于踉跄着步子,靠近地宫,稍作踌躇便一头扎了进去。
有人开头,剩下的人便也陆陆续续钻入地道。
最后一个进入地道的是薛清,经过一些列事件之后,他似是变得沉稳许多,脂粉气也淡了些,他看向仍强撑着伫立原地的君不知,顿了顿,带着丝征求,轻声说道:“君公子,请将夏姑娘交予我吧。”
君不知看了看眼虚影般飘浮的司刑,且不知这司刑到底何意,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离开此地,离开歆玥身边的。
司刑双眼在夏锦凤安详入睡的面孔上定了定,轻轻闭眼,转身颔首,再也不看。
君不知将怀里的人慢慢交予薛清,双眼如芒,静静盯着脸色苍白却强撑镇定的青年男子。
薛清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具温热的身子,在君不知毫不掩饰的盯视之下,他笑了笑,却满眼坚定的说道:“君公子,还有半仙大人请放心,就算拼了在下一条贱命,我定会护夏姑娘安然无虞。”
地道入口慢慢消失,君不知一步步走到司刑面前,冷然道:“如今,再无他人,你应知我愿。”
似是了却身后事,司刑的情绪越发平静,就连眉目都稍显温和起来,只是在看向外面诡异的天色之时,双目仍留露出一丝无奈的悲悯,虚空之中,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温声道:“君公子,我之前所说不假,此结界我破不了,你也破不了。此结界能伤妖邪,你虽无妖气,但身有妖骨,除非结界破,你根本就出不去,若强行突破,便会向我这样,化作原型,就连护身的妖力也会被那层东西吸食干净。”
“而此番情景不过是天道命数,因果轮回。曾经,我以为人力可改天命,结果我失去了此生最珍视之人。后来,为了还债亦为守情,我千年来以身嗣魔,镇守于地庙之中,希望可以错天改道,放昔日好友自由之身,却不料逆天改命,竟为她召来更大的祸事,还无意牵连到更多无辜之人,也让她在意之人陷入此番危险境地。天有天道,命有命轨,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晏倾她诚不欺我,可惜我明白太晚。直至今日,我已残魂一个,亦无力再为她另寻一条出路,已是万般亏欠,只愿以残念之身解她后顾之忧,满心祈望这位好友能挣破天道,还望君公子珍重!”
说完,他的身影却是越发浅淡,似要消散,对着君不知再次双手合十,低头颔首后,他慢慢盘腿坐下,双手朝上搁置在两膝之上,手持莲花印,他的身前正是此前被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竹笼。
在一阵响过一阵的雷声之下,竹笼似有异动,但竹盖处隐隐一个金色莲花的虚影,若影若现,随着司刑喃喃轻语,那金色莲花的印记越发清晰,莲花花瓣层层绽放,越开越多,渐渐覆盖住整个竹笼,如一个封印。
竹笼内似有异物,在金色莲花的包裹之下,震动的越发厉害,一股黑色的雾气沿着竹盖的缝隙处不停流转,似要突破却被印记死死压住。
司刑此刻全身都笼罩在一层金色的盛光之下,耀眼夺目,却好似昙花一现,花开一瞬,朝生夕亡。
又是轰隆一声炸天雷!随着雷声方歇,一团团红色的火球竟伴着银光闪耀的雷电之力从高空倾盆而下。
整个庙宇在雷电和火球的连番攻击下,剧烈震动起来。
君不知听见外面的响动,再也顾不得眼前之人,连忙托着孱弱的身子冲向门口,只是尚未接触那层蓝色的结界,他的身体便被结界外泄的神息一下子反弹至半空,再如一个破败的物件狠狠的撞在坚硬的地板上。
身体内外受力,他终于强压不住胸腔里翻滚的血液,五指紧紧捂住唇角,仍然挡不住那些殷红色的鲜血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