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彤彤阖着眼，整个身子缩在豆青芙蓉缂丝被里，只露出一张病态苍白的脸。
“彤姐儿醒了？”
一个故意压低的男高音。
听见男人的声音，严彤彤微微阖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因久睡而迷蒙的眸子透着素日少有的神采，却将一张脸对比的愈加憔悴。
“彤姐儿今日可好些？”从婢女口中得知严彤彤醒着的男人，毫无顾忌的一屁股坐在床边，笑容满面的问。
这个模样英俊行为放肆的男人正是严彤彤的父亲。
从一月前的风寒开始，他每天至少来三次。问候语从一开始笑嘻嘻的“彤姐儿，快点好起来，爹爹陪你看花灯”，到惨兮兮的“彤姐儿，再不好起来你娘就要扒了爹爹的皮”，再到如今笑容灿烂却难掩哀愁的“可好些”，变化不可谓不大。
严彤彤眼睛发酸，牵着他的手问：“爹爹，娘亲可好？”
为了照顾严彤彤，她的娘亲也累倒了，前几日在父女两人的坚持下才搬回正屋，不然此刻定搂着严彤彤骂自个儿丈夫了。
“唉，我孝顺的好彤彤哟……”唯一女儿虚弱的声音敲在他心窝子上，一颗心软的跟三月柳枝一样，就差搂着严彤彤亲了。
严彤彤虚弱的笑了笑，他抽风的爹爹又要发作了。
果然，某父擦了把眼泪，随即破口大骂：“该死的庸医，混蛋江湖郎中，可恶的蒙古大夫，把老子水灵灵的女儿整成这副鬼样，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而他口中的庸医、江湖郎中、蒙古大夫，则是大楚帝国太医署里几乎所有的大夫。
当某人抽风的时候，巴掌乃最为轻快便捷的解决方法。
娘亲的谆谆教诲萦绕耳畔，严彤彤却不敢掴自己爹爹巴掌，只好窝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听着。
一月有余，小小风寒不仅不见好，还一日较一日严重。到得如今，遍访名医却连所患何症都不得而知。哪怕没心没肺的某父，也乐观不起来，更何况是清楚的感知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严彤彤。
她把脑袋靠在父亲肩窝里，眼睛却透过帐子望见窗棂外的一抹**，毫无血色的唇张了张，本想问问后花园中碧桃开的可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娘亲可好些了？爹爹离开这么久，娘亲可要大发雷霆了。”
她的娘亲，是闻名京师的悍妇，也是鼎鼎大名的妒妇。而她的爹爹，除了显赫的定远侯爵位和时不时抽风的脱线性格，“惧内”之名更为人“乐道”。
尽管他常常给她解释说“爹爹不是怕你娘，只是心里有她，让着她罢了，这是君子风度……”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和心虚的表情，根本骗不了严彤彤。大概是他的自我安慰吧。
“去了你娘不抽死我才怪……”某爹十分幽怨。
“侯爷……”
小厮的声音十分急切。
“侯爷在姑娘屋里，你小声些，我这就去通传。”
是严彤彤屋里大丫鬟，杜鹃的声音。
“爹爹，去看看吧。”严彤彤推搡他，“彤彤很好，爹爹莫担心。”
话音未落，外边便传来一阵嘈杂，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闯入。撩开帘子的杜鹃正回首，就听见刺耳的尖细声音：“混账严礼，还不给老身滚出来！”
听见那话，父女两人脸色都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严彤彤更是一哆嗦，不由自主抓紧父亲的手臂，口中求助似的低唤：“爹爹……”
反手握住女儿瘦削的小手，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苦涩沙哑：“彤彤乖，交给爹爹……”
“王妃……”杜鹃待拦，却被一脚踹开，也不知碰到什么，只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
“严礼，老身女儿卧病在床，你不在旁服侍却在此处作甚？”帘子掀开，一身着正红对襟半臂襦裙，头梳堕马髻遍插金银珠宝，腰配有镂空和田玉佩的妇人，板脸睨视严彤彤父女，一双眼睛愤怒的能喷出火来。
不知是料峭春风卷进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严彤彤只觉浑身发冷，止不住的打哆嗦。
严礼呆呆望着自己岳母，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知晓岳母自来不喜彤姐儿，因为她不是“合时宜”的孩子，因为她不是能支应门庭的男儿，更因为她害阿灵难产，之后再无所出。但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外孙，毕竟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啊！彤姐儿病倒一月有余不探望便罢了，如今更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让彤姐儿情何以堪？
“岳母！”他腾的站起来。他要问问她姣好面容底下究竟隐藏怎样恶毒的心思，大红衣衫里边又掩盖了怎样丑恶的心肠。
“爹爹！”严彤彤拉住他，近乎哀求，“爹爹，彤彤很好，您且看看娘亲吧！”
迎上女儿雾蒙蒙的双眼，严礼又心疼又憋闷，几欲抓狂。他的女儿，他的彤姐儿，自小伶俐聪慧又善解人意的彤姐儿，怎偏就遇上这么个叼毒的外祖母？！
靖王妃被严礼那一声突然的“岳母”震住，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素日和气的女婿，是杀人无数的军中悍将，堂堂的帝国侯爷。他对自己的礼貌和尊重，都只是因为灵姐儿。思及此不由心虚的退后一步，随即见严彤彤出声相劝，又想起自己早已经不是默默无闻的庶女，而是靖王府正经的当家主母，堂堂正正的靖王妃，想着又向前跨一大步。
“且看看？”她重复严彤彤的话，下巴高高扬起，语气刻薄嘲讽，“如此倒是你的功劳了？”
隔着厚重的帷帐，她斜着眼睛打量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如果不是她，灵姐儿至少能嫁入国公府，而不是这个暴发户一样的侯府！如果不是她，她也不会在正得意之便受尽嘲讽遭人唾弃，沦为整个帝国的笑柄！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奸生子的错！
她目光怨毒，声音冷的像初融的雪：“彤姐儿，你可知你母亲病倒在床？”
严彤彤抓着父亲的手忽地掐了下去，将他华贵的锦袍掐出道道四散的褶皱。许久，她微微垂眸，声音轻的如散入风中的柳絮：“孙女知晓。”
“既如此，为何不在母亲床前侍疾？不去便罢了，又何故缠着你父亲？你究竟有何居心？莫非，你对父亲有不为人知的龌蹉心思？”
严彤彤猛地抬头，双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
她向来知晓自己的外祖母不待见自个儿，所以非逢年过节她都不去她眼前晃，即便不可避免，也千方百计的不招她的眼，不惹她不开心。尽管她亦知晓自己的外祖母气量狭小、为人刻薄，知晓她苛待下人、手段狠辣，却不想自己在她眼里连个下人也不如。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她恨之入骨？
严彤彤如坠冰窖，脸色刷白，浑身颤抖。
“岳母大人！请您明白您在说什么！”严礼撩开帷帐，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突突往外冒。
究竟怎样的外祖母，才能以如此肮脏的心思来揣度自己年仅豆蔻的外孙女？
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个人，又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严礼死死盯着岳母，心中一团火呼呼的烧。
“莫不是被老身言中？”靖王妃高高抬着下巴，过于修长的脖颈坠着深红的玛瑙，珠光宝气里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美人蛇。
“你——”
“爹爹！”严彤彤打断他，“靖王妃说的对，女儿年下便已十四，爹爹实不该再入女儿闺房，虽然爹爹光明磊落不畏谗言，但小人之舌如蛇蝎，女儿怎忍爹爹遭人非议？”
不等严礼说话，她赤脚下床，低头垂眸恭恭敬敬给靖王妃道声万福金安，又道：“母亲病倒全因臣女不孝，虽则臣女之病太医署亦未能诊出所以然来，不敢侍疾过了病气。但百善孝为先，臣女此举委实不妥，若非靖王妃指点，臣女险些犯下大错，在此多谢靖王妃指教。容请靖王妃稍等片刻，臣女这就沐浴更衣侍奉母亲。”说完她抬起头，一张因病而苍白憔悴的脸清清楚楚的映入众人眼帘。
“啊——”靖王妃惊呼，这才意识到严彤彤病情之重，也才惊觉屋中药味之浓。想到严彤彤所患绝症，她慌了神。
但多年主母威仪尚在，她很快稳住心神，却是片刻也不敢呆，更不敢让她侍疾，于是道：“那便好生休养。”言罢便被一群丫鬟婆子拥簇着离去。
看见她的身影消失，严彤彤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瘫倒在父亲怀里，口中喃喃呼唤：“爹爹……”
自称臣女而非孙女，完全将靖王妃当做皇家亲王正妃，行君臣礼，彻底划清与她的关系。逼迫年幼外孙划清界限否认亲缘，这个外祖母有过多分，他的女儿就有多心痛。严礼心痛难当，他扶住女儿瘦弱的肩膀，眼睛酸涩难耐。
“彤彤不怕，爹爹在，一切有爹爹。”
“爹爹，快去娘那儿，我不放心，你知道她跟娘亲向来不合……”严彤彤催促道。
外祖母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将母亲当做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母亲却从来不待见她，个中缘由她并不知晓，但毫无疑问，这里发生的事定有丫鬟一五一十报给娘亲，一场风波在所难免。
“好。”严礼口头应着，却将女儿抱上床，又捂的严严实实了放才罢手。走到外间，又吩咐了一通才离去。
严彤彤松了口气，心底到底挂念杜鹃，忙唤。进来的却是牡丹和芍药。
“杜鹃呢？”
“擦破了点皮去包扎了……没大碍……”
“胡说！流了那么多血，分明那么大片碎瓷扎了进去……”
牡丹支支吾吾，芍药却一股脑儿全说了。
严彤彤手脚冰凉，眼前一阵晕眩，却强撑着道：“去，去秤银子请大夫……从后门走，别撞见他们……”
他们指的是靖王妃一行。芍药忙不迭去了，牡丹叹了口气，踱到床边伸手摸严彤彤额头，心疼道：“姑娘别忧心，万事有侯爷，夫人也会给您撑腰。至不济，还有奴婢……”
严彤彤却听不清她的话，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牡丹一直守在严彤彤身边，不过一刻钟，严彤彤开始发热。自病以来，发热总是反反复复，牡丹并未放在心上，只用毛巾给她敷额头。但渐渐的她发觉，毛巾不起作用，发热愈加严重。
得赶紧告知侯爷！
“姑娘、姑娘、夫人有喜了——”
“姑娘睡着了，小声点！”低声呵斥报信的丫鬟，又问，“怎么回事？前几天大夫不是看过吗，如何没诊出来？”
“是夫人瞒下来的，怕大家关注她怠慢了姑娘，今儿个要不是王妃带了大夫，连侯爷都蒙在鼓里呢……”
夫人有喜，侯爷肯定顾不上这边。倒是有大夫，可惜是靖王妃的……牡丹皱了皱眉，问：“芍药请大夫怎么还没回来？”
丫鬟当然不知道。
“回来先给姑娘看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改口，“你照看姑娘，我去找侯爷。姑娘正烧着，千万仔细些。”
一阵冷一阵热，冰火两重天，严彤彤难受的呻.吟出来。
“彤姐儿、彤姐儿……”
严彤彤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认出唤她的人，忙伸手：“娘亲，爹爹……”
她张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彤姐儿、彤姐儿！”
一阵兵荒马乱。
严彤彤却没有精力理会，兀自沉沉睡去。
半个时辰后，身着丧服的小厮怀揣着丧报，推开侯府侧门。
安定侯唯一嫡女，子时病逝，年仅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