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赫国曜日王朝,庆丰三年的一个春天的傍晚。
京城西大街尽头安平侯府的后花园荷花池畔。
一个浑身水淋淋的小小人儿奋力攀着池边的大石头,纤细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苍白无比,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含着愤恨仰首望天,唇齿间蹦出一行话,字字血泪:“害我的人,我季筱薇绝不会放过!”
小人儿说罢,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上了岸,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过了许久,她方才积聚了一点儿力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沿着一条青石子甬道走去。
侯府内院的正房花厅里。
安平侯季英杰阴沉着脸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靠背椅子上,右手坐着安平侯夫人申氏,地下跪着几个丫鬟。
“夫人,府内事物一向都是由你经管,现在这几个贱婢说不出筱薇的下落,你怎么看?”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英俊,神色却是颇为阴冷,眸光狠戾,淡淡的扫了申氏一眼。
申氏丰腴的身子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想起侯爷的冷情狠戾,心里更多了一丝害怕,面上却是依旧温婉焦急:“妾身一向都把侯爷的孩子视为亲生,和兰蕙、兰泽一般看待,自问并无半点亏待,这几个丫头,”她伸出嫩葱般的芊芊玉手,指着瑟瑟发抖的丫鬟们,恨声道:“十三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居然不好好伺候!再给我去好好找找,若是今晚找不到,明天就把你们发卖出去!”
那几个可怜的小丫头一听主母如此说,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齐齐哭泣着磕头求饶。
站在申氏后面的大丫鬟紫月赶紧走出来跪下:“侯爷,夫人,奴婢斗胆,或许十三小姐贪玩,在和她的小丫头子们躲猫猫也未可知,奴婢想着领着她们好好地在府里找找,兴许一会子就找到了,侯爷夫人还请宽心。”
申氏偷瞥了一眼季英杰的脸色果然舒缓许多,暗暗舒了一口气,幸亏紫月机灵,给自己救了场子,赶紧说道:“快些带着这几个蠢笨的丫头去找,我这心里啊,真是跟猫抓似地着急难受呢!”说着居然还掏出帕子来假装拭泪。
紫月答应着拽起那几个小丫头一阵风般出了内院,直接向侯府西侧的一所破落小院扑去。
季筱薇拉开简陋的衣柜门,费力的取出一件已经洗得很旧的粉红衫子并一件月白中衣,将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扔在地上,拿块干净的毛巾将身上的水迹细细擦拭干透,方才穿上衣服,坐在一张椅子上用毛巾使劲蘸着头发。
“小姐!”几个小丫头冲进小院,一眼就看见了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的季筱薇,惊叫着扑了上来。
“小姐,你这大半天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侯爷和夫人都十分的着急呢!”
“小姐!你再不出现,夫人就要把我们卖了!”
听着小丫头们惊喜的埋怨的话语,季筱薇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也不言语,只是略带诧异的看着缓缓走进来的紫月。
紫月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不禁呆了呆。十三小姐已经十二岁了,在府里众人的眼里,一向懦弱愚笨,见了人永远是低垂着头搓着衣角的老实脓包样,因为一出生就没了亲娘,这些年没少受姐妹们甚至下人的欺辱,何时有过这样的眼神!
紫月目光慢移,十三小姐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红罗衫,那红色很浅,黯淡无彩,但是穿在眼前的小人儿身上硬是遮掩不住那份从容清贵的气质。
紫月心底暗暗疑惑,但是作为府里的一等大丫鬟那是训练有素的,马上堆出一脸的笑容,上前说道:“十三小姐,夫人和侯爷都十分担心你呢!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儿?冬儿、小蝶,还不快些伺候小姐!”
小丫头小蝶赶紧上前接过季筱薇手上的毛巾,帮忙蘸干头发上的水。冬儿捡起地上的湿衣服,收拾进一个大木盆里,端到小院里的水井边,转动轱辘,汲了水泡着。
“十三小姐,想必你这一大天的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就令人传饭来,可别饿着了!”紫月依旧是一脸恭顺的笑意,转头吩咐冬儿:“冬儿,到大厨房传我的话,就说十三小姐一日没有用饭,好好准备几样精细吃食和点心送来!”
冬儿答应着去了。
“翠兰,去给主子们报个信,就说十三小姐好好的呢!我正伺候着吃饭,一会儿就去给侯爷和夫人请安,让他们好放心。”翠兰是紫月手下的小丫头,夫人房里的人,让她去报信不至于挨骂,翠兰领命而去。
季筱薇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不过心底却是冷笑不已。原先这紫月见了自己,从来都是连一句话多余的话都不肯说的,更别提“伺候”二字,这次分明是自己那个侯爷爹爹急了,这才慌着找来了,哼哼,一个一门心思想要爬上爹的床的丫头,对于自己又能安什么好心!听她自称“我”,就知道对于自己其实并无半点儿恭敬,不过虚情假意罢了。
紫月细细打量着季筱薇,不知道为什么,十三小姐的确是和往常大不一样了,看来一定是今天经历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是这性情变化也太突然了吧,她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热情的很:“十三小姐,如今还是春天,早晚冷得很,你怎么就只穿了这么一件薄薄的衫子?头发也湿了,这样很容易伤风的,我给你加件衣服。”说完也不等季筱薇答应与否,就自顾自打开了衣柜门。
季筱薇嘲讽的轻笑一声,软声软语道:“紫月姐姐,你看可有合适的夹衣?”
紫月愣怔了一下,这十三小姐还真是连自己这样的丫鬟都不如啊,衣柜里除了几件又旧又小的棉衣,并两件夏衫,居然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了,更别提什么夹衣了。
“这……”紫月一时说不出话了。
“没事儿,我一时半会儿的还冻不死,这些年可不都过来了嘛!”季筱薇依旧温软的说道,却是字字扎心,“我还很是羡慕姐姐和小蝶你们呢!好歹有亲娘疼顾,我可没有人给我做衣服。”
小蝶终究年纪小,眼圈一红就流下泪来:“小姐,都是他们欺负你……”
“小蝶不可这么说,别人并没有欺负我,不过是我自己笨罢了,你说是不是,紫月姐姐?”她温柔的看着紫月,只是那眼神却暗藏刀锋。
紫月连忙说道:“小姐怎么笨呢?这都是那些经管服饰的婆子们不用心,我会如实禀告夫人,给小姐添置衣服。”
“不必麻烦姐姐,夫人事情多,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烦扰她?还是我自己学着做吧,小蝶,快些给紫月姐姐倒茶。”
小蝶尴尬的说道:“小姐,我们没有茶叶啊!”
紫月赶紧笑道:“十三小姐客气了,我哪里敢讨扰小姐的茶水,夫人那儿倒是有很多茶叶,赶明儿我悄悄给你送一包。”
“这个万万不可,岂不是和偷窃一般吗?紫月姐姐,我可不想惹人闲话。”季筱薇淡淡笑道。笑话!想给我下套?错了,现在我可不是那个天真愚笨的脓包季筱薇了!抚摸着手指上的白玉戒指,唇角露出讥诮的笑。
其实紫月倒是一片好心,毕竟是出身贫寒人家的女儿,天性的一丝良善尚未泯灭,看这十三小姐委实可怜,这才这样说,不想倒被怀疑不怀好心,当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只好勉强笑道:“十三小姐多心了,夫人一定不会这样想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天天喝白开水,倒真的用不上那茶叶。”季筱薇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想着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些,于是接着道:“不过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头给你绣一幅帕子。”
紫月这才慢慢觉得心里舒畅了,面上也有了光,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都是府里的主子,自己终究是夫人身边的奴婢而已,十三小姐别的方面都不及人,只是这女工却是府里小姐中的翘楚,她亲自绣帕子送自己,的确也可以向人炫耀一下。
这样想着紫月面色越发柔和了,连忙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先谢过十三小姐了。”
说话间,冬儿已经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小院,一见季筱薇就兴冲冲道:“小姐,大厨房的人一听是紫月姐姐传的话,飞快的就做好了,看看,都是上等的吃食哩,只有过年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看着季筱薇越来越淡的笑容,冬儿声音慢慢低下去,慌忙闭了嘴,将食盒放在破旧的小木桌上,打开盒盖,一碗碗往外端。
紫月又尴尬起来,看着紧抿着嘴的季筱薇,心里对她越发的怜惜起来。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劝她吃饭。
紫月不过是一个丫头,自己和她较劲是没有意义,吃饱喝足,养好身体,我季筱薇不再是昔日那个废材庶女,我一定会变得强大,强大,要将那害我的人一一踩在脚底!
看着季筱薇面上莫名浮现的笑容,几个丫头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十三小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