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并没有把式薇送到怡和殿的门口,而是在快到附近的时候,找来了路过的一个小太监,吩咐他为式薇带路,自己则借着皇上邀约的理由先行离开了。
式薇跟在那小太监身后,她的眼睛上还沾着少许泪珠,一旁领路的小太监见平日里宫中最得盛宠的小主子此时竟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好奇的很,心中猜想着:莫非是镇国公欺负了九皇子?却也不敢多加询问,只能在路上对式薇说些极无聊的话,来打磨一路上盛暑带来的炎热与烦躁。但见到式薇只是呆着一张脸,也不说话,那领路的小太监便识趣的噤了声。一直行至怡和殿门口,才请安退下。
式薇在门前擦掉了脸上的泪痕,然后进门便瞧见花穗和小石头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神色焦虑,见到式薇便快步走到她身前。
“我的小主子,您怎么才回来?七爷都谴人来了好几趟了。”花穗皱着眉,一脸担忧的看着式薇,手上还抱着一沓杏黄色的衣料。
“路上偶遇太子和六皇子,耽搁了些。”式薇回答道,目不斜视的越过他们进了外厅,在院子里留下愣住了神的花穗和小石头。
“九皇子,您快让奴婢替您换了衣裳去碧桐堂吧。皇后谴了人来通传,都过了好一会儿了呢。”
花穗捧着那杏黄色的布料,随着式薇走进外厅,在她身后恭敬的说道。式薇瞥了一眼花穗手中的东西,那衣料柔华,闪着乳杏色的光,仿佛是上回皇后来时一并带来的布匹,此刻已经按照她的尺寸制成了衣裳。见式薇不作声,花穗便招呼了外面站着的几个小宫女来替她束发更衣。式薇坐在镜子前,看着那铜镜中映出的男孩的脸。
“奴婢瞧着这料子仿佛是前些日子南国特使进贡来的木锦,一共就两匹,皇上都赐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做成衣服赠予了您和五皇子,当真是珍贵的很呢。您闻闻,上面有冬日里的木梅香气!”花穗站在式薇身后替她束发,一边闻着这布料上散发出的梅香,连连赞叹道。
“是么。”她神情淡漠,也不想接话,只淡淡的回答了一句。花穗见自家主子无心说话,还以为是上午和七皇子玩的累了,便也识趣的不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了。
穿好衣服后,式薇又凝视起镜中的人。
虽还是个小孩子的脸,但眉目间却已经隐隐可见帝王家独有的尊贵。式薇其实已经不记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但这张脸……也是极好看的,五官生的清秀精致,双眸间似藏着流光万千。这样阴柔的五官,大概打扮成女孩子,不熟识的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吧?想到此处,她不禁笑出了声。
“我的好皇子,您这下巴上怎么红成这样了?”花穗注意到式薇下巴上的红肿,不由惊声问道,赶忙吩咐身边的侍婢去择了冰袋过来,替式薇小心翼翼的揉着。
“跟七哥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式薇随口说了个不太高明的谎,在花穗将信将疑的目光中竟也打诨过去了。
“您身子才好,可要当心着点。这七爷也是!怎么总是支开下人,但又不好好跟着您呢?”花穗露出一副极心疼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帮她轻轻的揉着下巴。
又被花穗嘱咐了许久,这才随着小石头一同出了门。
式薇虽与七皇子在惊鸿夫人宫中已经用过了午膳,但走之前也仍然让花穗准备了几块绿豆酥包起来,藏在怀中,她喜欢吃这样甜腻的点心。
与小石头一同走在路上,然而式薇的心却仍旧静不下来。她想着方才与六皇子和太子争辩一事,险些就说漏了嘴,还好六皇子性子张狂易怒,没有细问关于这具身体从前的事情,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要栽在那两人手中了。可是,太子和六皇子又是怎么察觉到自己不是真正的酒觉呢?难道她表现的,与酒觉的从前真有那么不同吗?
式薇正思虑间,目光瞥向一边站着的小石头,心中便有了主意。
“小石头,你跟着我有多久了?”式薇装作漫不经心的一问。
“回主子,有八年了。”小石头歪过头想了想,随即回到道。
八年。
式薇的魂魄在酒觉的身体中苏醒后,在一次巧合下听到了清河公主和七皇子的对话,两人在争论着今年酒觉的十一生辰该如何置办,所以式薇推断,此时她所在的这具身体的年龄,约莫是刚到十岁的孩童。这么说来,小石头从九皇子两岁起便已经跟着他。这正是式薇想要的答案。
“小石头,我平常待你如何?”式薇接着问道。
“我的小主子,您怎么这样问呢?您待下人一向宽厚,这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多少小宫女小太监平日里给我和花穗姑娘塞银子,都巴巴儿地想来服侍您呢。”小石头回答道,一边疑惑的看着式薇,似是不解自家主子为何这样问。
“那你可觉得,自从我受伤苏醒后,可变的有什么不同?”式薇一边说,一边看着小石头的神情,果不其然,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话早早的便藏在心里。
“这……奴才觉得您仿佛比之从前长高了许多。”
“……除了这个还有吗?”
“要说变吧……好像也是有些变了。”小石头又歪过头,想了想,“您之前都不说‘我’的,您一直自称‘本皇子’。不过我觉得主子这样挺好的,有亲和力。”
“还有吗?”式薇无语,难道以后她也得天天自称本皇子才不会有人怀疑?那得多别扭啊。
“主子从前隔三差五便和五皇子一同出宫去公主府,也许是五皇子不在的缘故,您最近也没去过……”小石头又说道。
“还有吗……”这个小石头,怎么都不会说重点!
“还有就是……之前您也总去显德殿,您伤好后,却一次也没去过。太子爷那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六爷差人来问过奴才几次。”
总去太子的宫中?
这便是重点所在了。
难怪六皇子和太子会一并过来问她是谁,式薇还觉得十分奇怪,谁会没事来深究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是不是与之前变的不同呢。
“哎呀,这不是九皇子么?”
式薇正想继续询问小石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头便看到平西夫人正携着她的儿子一道走来。
今日的宴会平西夫人也要参加么?
式薇觉得十分纳闷,平西夫人是西宁的宗室,此番皇上下令征讨的西宁便是她的母家。平西夫人也不顾她身边那男孩露出的一脸不情愿的阴戾神色,朝着式薇和小石头快步走来。
“姨娘好,八哥好。”她露出一副找不出破绽的微笑,十分乖巧的朝着平西夫人行了礼。
“哼。”一旁的八皇子鼻子里发出一声极为不屑的轻哼,以此来回答式薇的问好。
这个八皇子,便是那日将酒觉推下假山的那位。
名字叫谢元宸,乳名英招,母妃是平西夫人,西宁宗室之女。也就是此番征讨的西宁,年纪小小,性子却乖张阴戾,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不得皇上喜爱,总是独来独往。
“英招,你这孩子,怎得如此不通礼数?来前额娘是如何教你的?”她杏目微嗔,低声呵斥道,转而又抬起头来,冲式薇露出谄媚的笑容,“让九皇子见笑了。都是我平常没有好好教。九皇子莫要往心里去。”
她哪里敢往心里去,难不成还想再进一次鬼门关吗?
式薇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找不出破绽的微笑。小石头在一旁愤愤不平,她倒是觉得无所谓。冲着平西夫人笑了笑,便欲继续前行。但一个更为娇俏的声音却从右侧的回廊中传了出来,式薇偏头看过去,是清河公主,谢颖川。
“平西夫人这话说的倒是在礼,八皇子的确不通礼数。小时候原想着是碍于年岁,而今看来却是骨子里便带着西境夷狄的性子。”
好一声伶俐的讽刺,听的式薇心中直为颍川捏把冷汗。这话私下里说说也便罢了,而今平西夫人与八皇子两人都是在场的。
“合宫里就属清河公主的这张嘴厉害,不过您还是别费力气用在妾身身上。免得等下力不从心。”她冷冷的看了一眼清河公主,不再说话,拉着八皇子便往前走了。
平西夫人……
不知为何式薇总觉得她最后仿佛饶有意味的望了自己一眼,也不知是何用意。
“走啦,酒儿,发什么愣呢?”清河公主掐了一把式薇的腰,随后拉起她的手,便也往前走了。
一路上,不知路过了多少宫殿。
式薇都在想着浮雪亭,太子和六皇子,还有平西夫人最后那个古怪的眼神和她那句力不从心,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碧桐堂前。只见高高的红墙映着橙泥的地砖,与别的宫殿并无不同,式薇撇了撇嘴,心中觉得这地方辜负了这样一个雅名。
由着在外候着的宫女太监领入,才发现此中景致绝佳。
碧桐堂是用来举办皇家宴饮的地方,只因皇上并不好大喜功,便空置已久。式薇在宫中生活的三月间也没有来过此处。见多了宫中的宫宇林苑,再看这浮萍满湖,绿柳成荫,不由觉得清爽别致。暂且将心下的烦恼统统都丢在一边,连向前的脚步都迈的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