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心结扎根在心底。
并且日益滋生,不断壮大。
在她每个不能安稳睡去的夜里让她烦扰,也让她困惑。
那便是在她体内和真正的酒觉的灵魂共用一个躯体的事实。她如今虽已经全部都接受了,也用心的去适应整个宫廷和周边的人事环境,她也并不时时刻刻再心中提醒着自己是个女孩子了。她用尽全力的把自己当作酒觉,作为他活下去,用心到刻意忽略自己的存在。只因在睡梦中那个与自己日渐交好的孩子,在与他说话的过程中,总是露出不符年龄的寂寞和感伤。他说他的灵魂大半在躯体中,都是处于沉睡的状态,然而意识却是清醒的,像是被装置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牢笼中,挣脱不出来。她能明白酒觉的感受,因为她也曾身临其中。
她在梦中与酒觉交谈时,也跟他讲过,其实他们可以共同支配占有身体的时间,但酒觉却告诉她,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只是都失败了。
比起她的自由来讲,酒觉更像是被囚禁的一抹孤魂。
她思念她的父母,也思念她的弟弟。但酒觉又何尝不是?他的父母,兄长,一切本该属于他的都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只因为他的身体中,多出了她的灵魂。
她感到愧疚。
为着自己占有了那孩子的身体,也霸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一直到那个有着琥珀色眸子的人问她是谁,而她脱口而出一个‘薇’字之前,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原来她的名字不是酒觉,也不是谢元晏。
而是式薇。
是陈式薇。
“微什么?”身前的那人迟疑的重复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式薇看向前方,那人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衫,腰间别有一支玉箫。他的眉目生的比女孩子还要柔美动人,肤如凝雪,眉如墨画。一双犹如秋水波光般的眸子里流转着摄人心魄的琥珀光华。而此刻,这双勾人的眼睛正直直的看着她,式薇甚至能从他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是男人吗?怎么能生的这么美?
竟叫曾经身为女子的式薇都呆愣了几分。
“喂?我问你话呢。”
那碧色衣衫的男子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式薇这才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回过了神。
“你说什么?”式薇问道。
她刻意避开了面前那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转而看向一侧站着的太子,只见太子手握着他的佩剑,正皱着眉向四周张望着,仍旧是寻常那副冷漠的样子。
“我说,你是谁?”绿衣男子掰直了式薇的身体,也加重了在她肩上握着的力道,迫使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在他的身上。
这力道重的让她吃痛,她皱起眉,不悦的看向眼前的男子,心中一怒,嘴上道:“你问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是谁!”
“啊哈?”绿衣男子听到她的话,放开了握在她肩上的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很厉害吗?你是皇上吗?我凭什么要知道你是谁?”式薇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仍然在气头上。
她等了一会儿,眼前的那人竟没有出声再反驳,不禁有些奇怪的抬起头,却瞧见原本站在一侧的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与碧色衣衫的人并排站着,正目光锐利的看着她的脸。
她转瞬便明白了,她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
她只记得自己在气头上,却忘记了眼前那人是跟着太子一起出现的,他既穿着便服,气质又非比寻常,想来也应是九位皇子中的一位了。她暗叫一声糟糕,她只顾着急于挣脱对酒觉的那份愧疚,重新拾回自己,却忘记了她如今还是在酒觉的身体里,不管她愿不愿意,至少现在她的身份也依然是九皇子,而并非陈式薇。
“酒儿?”太子疑惑的唤了一声,“你当真不认得他是谁?”
她的心因紧张而跳动的厉害。手心里黏黏的,全是汗。
她现在应当如何回答?是说不认得,还是说认得?她目光瞥向太子腰间的那柄长剑,若是说不认得的话,会不会被直接杀掉?如果说认得的话,这人又应该是谁呢?在这宫中她没见过的皇子太多了,眼前的这位应当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自己的手腕,那上面绑着一串莹草编织的手链,还镶着粟玉雕刻而成的精致人像。
她眉尖一挑,心下思虑了几分,便有了答案。
“我怎么可能不认得大元朝尊贵的六皇子?”
这串莹草编成的手链是五皇子赠给她的,如今他们一众人还没从战场归来,想来眼前的这人便是六皇子了。
式薇冷哼一声,抬起头,没好脸色的看向太子,可心里却被太子锐利的目光看的实在是没底儿,生怕他看出来她的佯怒。
她心里其实虚的很。
好在从六皇子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押对了宝,猜对了人。
“那你方才为什么说不认得我?”六皇子将狭长的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缝,活像只狐狸一般,怪声怪气的说道。
“方才是谁捂住我的眼睛?还问我是谁?只许你怀疑别人,不许别人怀疑你么?我也正觉得奇怪呢,六哥怎么突然问起我是谁了?”
式薇仰起头,试图做出一副怒极倨傲的样子,可声音却叫她泄尽了底气。她的声音是属于酒觉这副身体的,听起来稚嫩可爱,却说出一番硬装出来的气势汹汹的话。
这场面,大概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在生气,反而会觉得是在逗笑吧?
她不禁想起自己家中的弟弟,那个顽劣的六岁孩子,他也是这样怒气冲冲的,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总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
“噗。”
果不其然,六皇子扶住太子的肩膀,笑的犹如花枝乱颤,却又十分赏心悦目。这是多美的一个人,却又这么讨人厌!式薇看着他那副模样,不由在心中想到。
“你瞧瞧,这小娃儿生起气来,竟像只小狗一样。真是好笑。”
太子皱起眉,嫌恶的将六皇子放在他肩膀的上的手推开,而六皇子却全然不在意,仍旧笑个没完。式薇见他那副轻狂的样子,冷哼一声,反击道:“你笑起来,倒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咯咯咯的。我也觉得挺好笑,却没有你那份悠闲的心思。”
“你……”六皇子收起了笑容,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狠狠的捏住了她的下巴,“再说一遍?”
“喻礼?”太子见状伸出手握住他的胳膊,“你莫要失了分寸。”
下颚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式薇能感觉到,那捏在自己下颚上的力道重的吓人。她倔强的抬起头,直视着六皇子那双溢满怒气的眼睛,不服气的继续说道:“六哥的耳朵若是有问题,就去找太医。你愿意听本皇子一遍一遍的讲,本皇子却没有那份功夫陪你。”
她原本只当是开玩笑的回了一句,却不曾想到六皇子是心胸如此狭小的人,竟与她动了真格。
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那力道又加重了许多,让她心中升起一种骨头要被捏碎的错觉。她狠狠的瞪着六皇子,倔强的逼着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可下颚上传来的阵阵痛感却叫她流出了不争气的眼泪。
“酒儿,你对你六哥说话放尊重些……”
太子似是想要掰开六皇子捏在她下颚上的手,话说到一半,却被一旁传来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六皇子好气量啊。”
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从一侧传了过来,式薇感觉到六皇子捏在自己下颚上的手颤了一下,却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原先的力道,痛的她差点叫出声来。
“镇国公?”六皇子冷哼一声,“今儿倒是巧了,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喻礼,不可对镇国公无礼。”太子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呵呵,无妨无妨。六皇子既然想知道,老臣说予他听便是,”镇国公负手而立,面容威严而冷峻,,“下早朝时,皇上邀了微臣一同品茗,如今自然是来赴约的。只是谁料到会在路上,瞧见你们几个小娃子,演的一出好戏。”
“大胆!你面前站着的可是大元储君!容你这样放肆?”六皇子柳眉一横,怒道,不顾太子在一旁的低声劝阻。
“储君?”镇国公冷笑一声,“老夫辅佐你们谢氏先代家主的时候,连皇上都还在襁褓里。”
“大胆!你这老匹夫!你竟敢……”
六皇子还想继续分辨,一记响亮的耳光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肤色本就白皙,这一巴掌下去,也不知是他恼怒的情绪影响还是那一记耳光打的太狠,那张美艳无双的脸霎时间红的如同天火烧云。
打人的却不是镇国公。
六皇子不可置信的看向太子,只见太子还是一副冷峻的样子,仿佛十分嫌恶的皱着眉头,语气极为冷漠:“对酒儿也好,对镇国公也好,你今天太失仪了。”
六皇子用手捂在一旁肿起来的脸颊上,什么都没再说,只怨毒的看了一眼太子和镇国公,便松开了捏在式薇下巴上的手,怒气冲冲的朝着前方快步走了。
“国公,喻礼他平日也不是这样的,今日事出有因,还请您宽恕他吧。”太子低声说道。
镇国公仍旧是那副威严泰然的样子,只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有种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他沉默的看着太子,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有些话,旁人说说便罢了,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式薇瞥见太子背对着他的身体短暂的一颤,随即又恢复如常。
“是。”
太子说完便转过身来,朝着方才六皇子走的方向正欲向前,却看见式薇正不断揉搓着下颚上那微微泛红的一寸肌肤,她的一双眼睛里还含着泪光,太子叹了一口气,经过她身旁的时候,他轻声说:“你不要怪喻礼,他是关心则乱。”
说完这句话,太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剩下式薇和镇国公还留在原地,然而式薇却只顾满心委屈的摸着自己的下颚,忽略了镇国公的存在。直到她眼前的光被镇国公魁梧伟岸的身躯给遮住了少许,她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
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面容,满布着花白的鬓须,皮肤上也交错着可怖的伤疤和垂老的皱纹。然而这些却并不不影响他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仪。
“回你自己的宫里去吧。”他对她说。
式薇看着他的脸,恍惚间,却看成了那是她在青州时的父亲的脸。
即使是稍纵即逝的错觉她也觉得十分珍贵。不由心中一酸,加之刚才受到的委屈,那份佯装的坚强和倔强仿佛瞬间崩溃,她大声的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不认识回自己宫里的路了。”式薇一边哭一边说道。
镇国公愣了片刻,迟疑的伸出手,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动作中包含着难得一见的温柔,说:“我带你回去。”
式薇点了点头,眨巴着一双含泪的眼看着面前的老人,把一双小手递给了他,镇国公也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别哭。”宇文泰牵着她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式薇仍旧没有止住的哭音,偏头对她说道。
“为什么?”
式薇吸了吸鼻子,扬起满面泪光的小脸,看着镇国公问道。日光下,镇国公的面容还是那样的威不可侵,他的目光深邃,甚至比之年轻人都更有野心和活力。
他高矿豁达的一笑,朗声回答道。
“因为真龙不会哭。”
式薇在一旁懵懂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