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气更显湿热,长达半月之久的梅雨季节里,即便并未下雨,空气里弥漫的依然是湿热。
吃罢午饭,又去母亲房中听了半天的开导,最后才提了一小篮子杨梅回到自己的小楼之中。
二层小楼,中间是楼梯过廊,左首东面便是王宣之的卧房,右首朝西,却是书房。
王宣之此时便躺在一张类似后世躺椅的斜长胡床上,右手边搁着一张小方桌,放着那篮子杨梅,四面窗户打开,烈烈清风灌进房中,颇能消退湿热之气。
眯眼小睡,醒来时便食几个杨梅,王宣之不禁觉得现在的日子真好,每日这般闲静度日,没有旁事羁绊,若换成以前,哪里有这般好时光,即便是在度假里,电话也总是不断,毕竟业务越做越大,名气也随之高涨,能彻底闲下的日子几乎不可能。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般躺着,无所事事的时候是如此自在。”王宣之不禁自嘲一笑,忽闻一声雀鸣,一只无名小雀儿自窗外飞入,落在了自己的书案之上。
书案之上,整齐码放着文房四宝,那雀儿似为墨香所吸引,一蹦一跳间跃上砚台,细长尖锐的鸟喙使劲的啄着黑乎乎的那方砚台。
王宣之便这么静静地欣赏这只雀儿,大约是觉得并无意思,又或者发现了一旁这个有些促狭的人类,小雀儿振翅,转眼便飞到了院外的一株老树上去了。
王宣之的目光自桌案收回,将自己的双手举在身前,自语道:“我这手怎么就三阴脉络阻塞了呢。”
王宣之心中明了,这三阴脉络阻塞乃是原本自己心中的一个禁忌,便是这个禁忌让自己的性格变得有些自卑。
说起这手上隐疾,便又得从王氏的书法一道上说起,琅琊王氏往上可以追朔至秦灭六国时的王翦、王贲父子,往下才是王音、王融等人。而王门书法一直为人称颂,法帖皆为世人所摹,究其原因是琅琊王氏一族历代传下的一门导气功法,正是由此功法,王氏在书法一道才能称雄魏晋,九州门阀无一可与其比肩。
原版的谱法收藏在建康王导一脉,现由从祖王恬收藏。祖父王羲之曾经观览至宝,金庭王氏一脉所传之法,便是由祖父誊录,王宣之记得那是一幅图,无数小黑点由墨线连接,宛若一幅经络图,神奥不尽,每日午后在脑中观想此图,搬运气血,之后持笔挥洒,有如神助,这便是琅琊王氏书法奥妙之所在。
只可惜自己天生三阴脉络阻塞,内息运转之际,于极泉,天池,中府三处穴位便再也无法向下通行,自然在书法一道便难有大成。
日复一日,王宣之独自在房中苦练书法,只是既然脉络阻塞,整条右臂在使力上便有所欠缺,即便苦练,王宣之的字依然只能堪堪入品而已。
若在下等士族或是寒门里,弱冠之年,在书法一道便可入品,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在满屋才俊,个个都是书法家的王氏,王宣之便不够看了。
“呵,不就是写字么,这辈子我便如此当个门阀公子,不亦快哉,何苦去争那些虚无名利,要争上辈子也争够了。”王宣之摇头一笑,起身,来到书案前,为金星砚注上清水,开始磨墨。
良久,一砚好墨便成,王宣之拾起一管狼毫,饱醮墨汁,在铺平的左伯纸上,写下“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字是草书,用的是祖父的《初月帖》笔法,王宣之前世不懂书法,但继承了这一世的能力,加上此时云淡风轻的心境,这行草的水准竟是比往日高上许多。
王宣之放下笔,食了一颗杨梅,复又躺在胡床上假寐,片刻之后,细微鼾声响起。
一个废弃的城郊工厂里面,王衡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锈迹斑斑的的铁管上,嘴巴被一条泛着汽油味的麻绳拴住,说不出话来。
“怎么又回到这里了,我不是穿越到了东晋了么?”王衡打量着身上的这身满是灰尘的范思哲西服,这场景似乎发生过,但又想不起来了。
努力的想要发出声音,想要挣脱这身束缚,但结果是徒劳的。
一个穿着破旧肮脏的87式迷彩服的老头子慢吞吞的,身后拖着一个蛇皮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是王衡心里不知怎么就知道那是一个人。
王衡四处打量,身前十米处,有一摊纸灰,火已经熄灭很久了。
王衡心想,这老头子不是李富旺么?怎么又见到他了。。。
木讷的李富旺刚刚死了女儿,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太对劲,背也坨的厉害。
他的女儿是叫李怡然吧,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被亲生父母遗弃了,之后被李富旺捡到,慢慢抚养长大,供她读书,最后还上了大学。
那个女孩子大一时在一家酒店里打工,后来便出了事情,被豪龙集团的林公子给强暴了,也就是自己的委托人,这单生意,王衡记得很清楚,林董给了自己三百万,前提是无罪辩护成功。
王衡很想阻止自己去想,“见鬼,怎么像放电影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说到辩案,王衡自然是骄傲的,这方面自己是专家,通过伪造的视频影像以及金钱收买的诸多人证,那个女孩子转眼变成了林公子诸多女友中的一员,**什么的自然也就变成了原告被甩以后的存心报复。
很成功,很简单的一单生意,那个女孩也得到了好处,记得是一百万吧。
但是最后还是出了纰漏,那个女孩子跳楼了。死亡,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是律师,是救人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但绝不害人性命,这次竟然闹大了。
更想不到的事,这个靠拾荒养大女儿的李老伯绑了自己,那个蛇皮袋里的人应该是林公子吧,等下会被一刀捅进心脏。
一切都在发生,李富旺沉默不言,点燃了数包纸钱,有插上蜡烛和香,最后将那个纨绔公子从蛇皮袋里拎了出来,不发一语,一把水果刀就捅进了心窝子。
王衡看着跪在火堆前的李富旺,经年养出的冷淡中生出一丝怜悯,一丝同情,又有一丝懊悔。
如果这时王衡能说话,他很想对李老伯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很显然,被捆成粽子的自己毫无办法。
过了很久,李富旺站起来,身后那团纸钱也快熄灭了。佝偻的身子,慢吞吞地来到自己身前,那把还沾着林公子心头血的水果刀紧紧握在他的手里,蜕皮皲裂的粗糙大手崩的很紧很紧,随时都会捅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许动,警察!”一声意料之中的声音乍然响起,无数人民警察手里端着手枪,朝这里慢慢逼了过来。
“李富旺,放下刀,不要冲动。”警察拿着喇叭在喊话。
王衡很想说,没用的,他不会听你们的。
伴着一声枪响,那把水果刀也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剧痛传来,却是在心痛老人的不值。
王宣之的心口传来剧痛,梦,惊醒了。一只小雀儿在自己胸前振翅飞起,在屋里盘旋,几圈之后自窗口飞出。
“原来是梦,看来自己还是放不下吧。”王宣之自语。
王宣之背着手,来到窗前,看着数只小雀儿在枝头欢快鸣唱,嘴角渐渐翘起,轻声道:“这一世我要做一个好人。”
这个世界上何谓好人,想来各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这个概念相对模糊。广义些就更加的宽泛。
夏日里的一个下午,王宣之便这般俯在窗橼上,思绪飘飞。
“子恒,子恒。”一个颇有豪迈之气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王宣之抬头去找,原来是自己的发小兼同窗好友魏广来了,这家伙在小院之外看到自己趴在窗口,便大声呼喊。
下楼,便看到魏广同另一个好友孔文到了。
魏广,字子通,父亲魏异为剡县县尉,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再后来去了香炉山书院,又成了同窗。魏广这人是典型的的差生,不爱学习,最喜欢的是喝酒,逛楼子。因为长相上矮胖黑,学堂里大多的士族子弟便瞧不上他,与同样不合群的王宣之便有些惺惺相惜,反倒成了铁兄弟。王宣之会逛**,多少便是被这厮给裹带的。
孔文,字君平。出身山阴大族孔氏,父孔訚,现任会稽内史,会稽原本四大士族虞、贺、孔、潘四姓,自孔訚始渐渐压了虞氏一头。
孔文还有一兄,名孔义,十岁便有神童之名,此时在建康供职,大有超过其父的架势。孔文比哥哥小了十多岁,从小也是聪慧颖悟,不过孔訚教子严厉,孔文自懂事起便被拿来同兄长比较,比来比去,结果就是这里不如兄长,那里要向大哥学习。孔文这人长相也是英俊,加上文采不错,来到书院之后,却是被王冲之这群士族子弟所忌恨,几次冲突过后,倒是同王宣之、魏广成了一伙。
“哈哈,这不是跑了新娘子的新郎官么,气色不错呦,莫非谢家小娘子已经被子恒捉回来了。”魏广的黑脸上满是针刺一般的胡须,此时故作夸张的调笑,着实非一般的丑陋。
也就是魏广同王宣之的打小交情,不然谁敢开这个玩笑。
“好你个魏子通,我正打算找你去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那新婚之日,便是这个魏广出的馊主意,拉着一帮同窗去了县里的**,结果害得自己差点摔死。
王宣之作势欲打,魏广赶紧跳开,躲在孔文身后,大呼小叫,“那日是你自己喝高了,直嚷嚷不醉不归,怪不得我。”
王宣之自然也不是真怪罪于他,打闹一番便罢了,然后问起二人来因,原来是来看看自己伤势恢复情况。
眼瞅着王宣之身子无碍,魏广便又撩拨二人去剡县的群芳院里玩耍。
古人娱乐方式本就稀缺,王宣之既不爱捧着古文傻读,也懒得练字,长夜漫漫就只剩下睡觉了,这让习惯了现代生活的王宣之如何忍受。当下也不拒绝,拖着还想拒绝的孔文,便上了马车,杀向剡县群芳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