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遇是读书人，同时也是商人，报馆交给他打理，还真没选错人。
毕业典礼虽然结束，但对这件事的争论却远没有结束，特别是报馆那篇《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文章，堪称逆天之作。
这在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礼教社会，这篇文章无疑给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掀起的巨澜连宋行都没有想到。
一大早来到府学，屁股还没坐热，张方平便黑沉着脸来到他的办公室，将手中的报纸重重地扔在他的办公桌上，劈头便质问道：“宋行，你给本官说说，这到底是啥回事？”
张方平的语气很不友善，自宋行开办职业技术学校以来，自宋行打算让读书人经商、让读书人去手工作坊以来，他便决定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行这个成都府教授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在他的身上有皇上的寄托，原本，在张方平的心里，只要宋行做得不要太过份，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但这件事，已超出他忍耐的底线，妇女能顶半边天，让男人没有优越感，这在以男权为主宰的千年前，简直是不可忍受的。
这在以维护孔孟为己任的张方平眼中，就是典型的离经叛道，离的是孔孟的经，叛的是孔孟的道，他们都是孔孟的学生，维持孔孟的尊严那是必须的。
宋行叹口气，没跟张方平解释太多，因为他知道，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有能力喊出这句话的，而且有能力让这句话变成现实的，只有一人而已。
但这个人不在千年前，而在千年后，宋行没想把这件事变成现实，他现在想的只是稍微有点改变而已。
张方平见宋行倒也沉得住气，也就把火气压压，拉过茶桌旁的椅子坐下，慢慢地道：“宋行，本官也是看在皇上对你器重的份上，苦口婆心地劝你，做事得有个度，超过这个度，就算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你，希望你好自为知！”
宋行静静地看着张方平，心里也暗自感叹，张方平对自己发怒，说到底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做法有违他读书人的价值观，二来他还真是为自己好，希望自己能循规蹈矩的做个好官。
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茶桌旁坐下，为张方平冲上一杯茶，慢慢地递过去，轻轻叹息道：“宋行不是榆木疙瘩，对张大人的苦口婆心颇为感激，但我宋行有我宋行的追求，注定这辈子做不成张大人这样的人。”
张方平轻轻地呷口茶，缓缓地道：“宋行，本官有时候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官你不去做，为何偏偏要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要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得罪的可不是我张方平。”
宋行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略显生涩地道：“张大人的话，宋行何尝不明白？但我宋行来到这个世上，只想爽爽快快做事，干干净净做人，别的事还真没想那么多。”
张方平轻轻地叹口气，不再说话，因为他知道以宋行的脾气，他所决定的事，单凭自己是绝对改变不了的，只是在他的心里，总觉得像宋行这样的人才，如果就这样毁了，真的有点可惜。
所以，他暗暗地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向皇上打个奏折，让皇上收回成命，最好将宋行调回京师，在天子脚下，至少可以让他收敛些。
从府学出来，张方平的心情其实并不轻松，行走官场，自信阅人无数，但他却越来越看不懂宋行，看不懂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更看不懂他到底想做啥。
留他在成都府总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真怕这个宋行给他惹出什么事来，既然他是皇上委派下来的，那把他再送回到皇上身边，对目前的张方平来说，似乎成了惟一的选择。
宋行目送张方平的远去，内心深处忽地有种不被认同的孤寂，曲高和寡，让宋行多少感到有些无奈，将书桌收拾干净，正好离开办公室去制衣厂看看。
一位学生在门外探头探脑地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忍不住叫道：“石磊，有啥事进来说吧？”
那个叫石磊的学生非常腼腆地走进来，对着宋行小心翼翼地道：“宋大人，晚生……晚生……”
石磊连说数个“晚生”，但“晚生”后面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看得出，面对宋行他的心里还是有所畏惧的。
宋行轻轻一笑，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石磊，你看咱们的年纪也差不多，在这里也没其他的人，你别把我当成官，也别把我当成老师，咱们就像朋友那样聊聊天如何？”
石磊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官，心里果然没有刚才那般害怕，鼓起勇气道：“宋……宋大人，晚生……晚生不想在府学上学了！”
当石磊说完不想在府学上学这句话的时候，犹如心中放下一块巨石，神情显得特别的轻松，甚至还长长地嘘口气，双目怔怔地望着宋行，等着他的回答。
“哦？”宋行不经意地“哦”一声，成都府很大，人也非常多，但能来府学上学的人并不多，算来算去也就两百人左右。
在千年前那个读书至上的年代，府学的每个学员无疑都是天之娇子，这是宋行来成都府任教授以来，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愿意在府学上学的。
放下手中的杂物，静静地看着石磊，好半晌才道：“为啥不想上学，能说说你的理由吗？在我的印象中，你的学业还算不错，在所有的学员中，至少能进入前三十。”
“能进前三十又能如何？”石磊的嘴角忽地挂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每三年的殿试，能顺利高中进士的不过两三人而已，像晚生这样的成绩，这辈子恐怕是想都不敢想了。”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滋味，宋行同样是深有感触的，因为从幼儿园开始，他都是一路搏杀过来的。
当年有句话，叫高考多一分，压死湾湾人，望着眼前这个当年的同龄人，宋行的心里忽地有种亲近的感觉，反问道：“就这样放弃你的学业，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当然可惜！”石磊在说完这话后，眼里忽地噙着泪花，“但不放弃又能如何？为供晚生读书，家里仅有的几亩薄田都已经变卖了，更有甚者……更有甚者……”
说到这儿，石磊忽地说不下去了，坐在那儿无声地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