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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运匠心石成金

回到慈恩寺,二人谁也不曾开口再说一句话,各自回了房。午膳过后,他在她的房外窗台上放了一套新衣,依然是她钟爱的雪色裙裳。

在房中沐浴后换了新衣,她却没有把原先穿的衣裙交人拿去洗,一个人坐在房中盯着那套衣裙上溅染的斑斑血渍出神片刻,突然觉得白白的缎面上沾的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朵朵红梅,鲜艳夺目。忍不住点下兰花指一遍遍地描过“红梅”,心中想着:这木头原是长了脑子的,只是不欲被人窥透内心,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她以指尖反复描着溅衣的血渍,反复思量,终于下了决心——留在此地,看这个一品县令还能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叠了沾血的衣裙搁置一旁,抬头往窗外看,树梢上挂着参旗九星,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斜对面的净斋小窗中幽幽透出一点烛光……

翌日凌晨,念奴娇推开房门走出来,看到对面小窗中仍残留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空无人影,房外桃树林里一点绯色,忽隐忽现,那个名叫雨枫的绯衣少年正在林中练舞。她进入林子里看了一会,桃花红软中一袭绯衣上下翻旋,此人的基本功挺扎实,舞若翩鸿,但若与她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意兴阑珊地离开桃林,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这几日练泳练跑练刀法的几个人都起得很早,天没亮就出去了,练骑射的布家大少爷却打头一天起就不知去向,她只在梵刹前院看到那个叫色子的地痞混混卧在一棵香樟树下打盹。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嘴里头还哼着俚俗小曲,一只手拨弄着几颗色子,一只手紧攥着一叠银票。他这几日昼伏夜出,似是手气不差,捞回些本钱,养足了精神准备晚些再出去赌个尽兴。

这赌鬼简直无药可救!

她转个身往院子一侧的月牙门外走,门外猝然跳进来一个扎了红头绳的小女孩,手里拎个纸鸢兴冲冲地跑到香樟树下,格格笑唤:“色子哥哥快起来,陪红娃放风筝去!”

这女娃竟是那日当街玩杂耍攀竹竿的小艺人,今日她不与爷爷上街卖艺讨生计,倒是一人跑到此处唤色子哥哥陪她一道出去玩。

市井混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开朗愉悦的笑,拍了拍红娃的头,他一跃而起,使坏地抢了人家手中的纸鸢,大笑着往寺外跑。

一大一小两个人嬉闹追逐着跑远了。

念奴娇心中疑惑:那木头就这样放任着这些人,不闻不问的,又怎能在仅余的五日期限练出一支奇兵?真不知他三天两头往外跑究竟在忙些什么?她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寺院里高高的围墙,忽地皱眉——今日寺中和尚都聚在佛堂里做早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她为什么还往墙头上张望?旁人都能溜出去逛逛,自个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去散散心?今儿穿得一袭崭新体面的裙裳,何不去外城走走看看?转念间,人已朝着门口走去。

迈出门外,她抬眼就瞅到路经门外的一个小货郎正搁了货担子,坐在石阶上歇脚。见她从门里出来,小货郎摘了斗笠,抬头冲她一笑。

此人相貌极其平庸,走在大街上也不大会引人注目,念奴娇瞧着此人却颇觉眼熟,细细回想,此人不正是昨日站在如兖身侧的那位“唐大人”吗?狐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缓缓走下石阶,走到“唐大人”面前,冷着脸漠然道:“你家主子就这么沉不住气,昨日才见了面,今日就催人上门了?”

唐允今日如同转了性子,全然没了浮躁易怒之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右手平贴至左胸,躬身施礼,“公主殿下,老奴见驾来迟!”他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突耶国本土语言!

念奴娇猛然睁大了眼看着这位相貌平平的“唐大人”,万分吃惊,难道此人就是哈剌曾与她提过的内应:“聿叱达?”

“正是老奴!”

突耶暗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已然进入棋局,牵一发而动全局!

与此同时,宫中御花园里也摆开了棋局。

神龙天子坐在翠鸾亭中,正兴致不浅地与国丈对弈。

一张黑亮鉴人的黑晶片棋枰铺在白云石桌上,如兖夹指捻着紫坛中一粒黑色玛瑙棋子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神龙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一只手摸到紫坛中,夹起一粒莹白的玉质棋子举在棋枰上方,思来想去,久久落不下棋子。

亭中一尊铜兽香炉,点着龙涎香,香雾袅袅,滴檐下几串金铃随风而荡,丁丁脆响,几帘青纱笼着小亭,柳烟般轻轻飘曳。亭外暖日融融,花香四溢,如兖半阖了眼帘,似是沉醉在如此静谧安逸的气氛中,欲慵然入睡。

神龙天子面色温润,眉目舒展,神思驰骋在棋局中。他走的这一局棋,顾全了大局,任由一些无关紧要的棋子被对方吃去,此刻,他在寻找棋盘中一个制衡点,先持平了两方势力,再渐渐削弱侵吞对方,以便扫平局中每一处威胁,进而独掌乾坤!但他发觉国丈摆的局是步步为营,每一粒棋子落下的点似乎蓄谋已久,一直在伺机而动,他一旦疏忽大意,将白子落错了一个点,便会陷入全局覆没的境地!

温和的脸色渐渐凝重,天子沉思良久,仍落不下手中那粒白子。国丈却如同老僧入定般阖目养神,天子略微抬头盯着他闭着的眼,手底下轻轻一动,竟把一粒黑子悄悄挪向一边,而后落下白子。

棋子“嗒”的一声,轻轻落在盘中,如兖似乎尚未察觉,仍静坐着不睁眼。这个城府极深的权臣只需睁眼一看,就会发觉自己精心布下的棋盘有异变,定然被人动了手脚,但,他偏就不睁眼。

天子一直盯着他的眼,见他眼皮覆盖下的眼珠子微动,心头便是一凛,急速探手将那粒黑子落回原位,捡回了白子搁回紫坛中。如兖睁开眼时,天子仍端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棋局却悬而未决。

恰在此时,一名太监跪至亭外,通报:“皇上,人镜大人到了。”

如兖立刻起身拱手,“皇上……”

天子摆了摆手,“爱卿莫急,朕秉持公心,唤了无忧来此与你说清那桩事,至于如何处置,朕自会定夺!”

如兖唯唯诺诺,坐了回去。

片刻之后,太监引领人镜大人来御花园见驾。

东方天宝一袭轻衣,含笑而来,入了亭,给皇上见礼。

神龙天子颔首一笑,一语切入正题:“无忧,今日早朝之时,国丈参了你一本,说你昨日不顾吾朝禁令礼法,私自闯入兵营,盗去了神策军三军统帅的印信,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昨日东门校场,如兖与唐允相互包庇,将所有事实推得一干二净;今日御花园中,东方天宝也如法炮制,“昨日臣在慈恩寺中训练六个布衣,无暇分身去闯兵营!”

天子转而望向国丈,“如爱卿可有反驳之词或证人证物?”

如兖尚未答话,东方天宝已长长叹了口气:“兵部隶属尚书省管辖,如大人想找人串供又有何难?神策军中丢失帅印,如大人难辞其咎!大人是怕担负失职之罪,才胡乱找个替罪羔羊吧?”

如兖一听,搁不住老脸,愤怒之极地戳指着东方天宝的鼻尖,嘴里头又抖不出一句话。他在天子面前偏就装了一副老实人受欺负的模样。

天子怎舍得让老实人吃亏,便又一次充当了老好人打个圆场:“休得胡言!国丈怎会有这等挟怨报复的小人之心?既然你二人都说不清此事原委,朕就不追究了,就此作罢!”话锋一转,又道,“今日早朝,军机处急报——边关有几拨蛮夷族的突狼军放起狼烟,朕这就重发一枚帅印,命京中神策军速速发兵边关,协助镇远大将军镇守要塞,抵御外敌!”

如兖识趣得很,从天子口中探得这批神策军即将调离京城远赴边关,便打消了讨回帅印的念头,赶紧掏出一纸名单呈给天子,“皇上,这是臣挑选的军中精英,虽来不及请来六国名师指点,但凭着这些人一身卓越的本领,只需严加训练些时日,应付六国神兵武士已绰绰有余!请皇上过目。”

天子接来名单,如兖立刻留意观察天子神色间细微的变化。

名单上所列的人选都是兵部统帅之才,拥有坐镇沙场调兵遣将、指挥战斗的军事才能,若将这些人悉数调给了他,兵部就形同虚设,天下兵权有七成会落入权倾朝野的大臣手中!如兖今日之举意在试探,照常理,君主若是看了这名单定会当场否决了他的提议,即使是抱着怀柔手腕来施政的神龙天子只怕也难以容忍臣子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兵部刨挖墙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只是草草看了一下名单,居然点头应允:“六国神兵武士的绝技,臣公们有目共睹,确实得出一帖猛药才能压下隐患。国丈眼光如炬,挑的都是吾朝精英之将,朕准奏了!”

天子如此信赖臣子,如兖非但没有一丝宽怀喜悦之色,反而心头一沉,面无表情地拱手谢过皇上恩典。东方天宝则默不作声地看他一眼。此时,忽闻亭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队宫娥端来了御膳房做的点心,一名内侍太监紧随于后,早早地捧来一只檀木盘子,上面平放着十四等级的嫔妃、淑妃、贵妃等宠妃的姓名牌子,给皇上过目。

神龙天子目光微动,讶然指着盘子中间搁置的一只装满了酒的缠枝牡丹铜红釉凤首注壶,问:“这是何人之物?”太监忙答:“万岁爷,这是皇后娘娘送给您的一壶珍酿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如兖闻之捋髯笑道:“臣记起来了,这一壶女儿红是臣的内子生下意儿那一天,太后遣人送来的。臣将它深埋土中,直到意儿十七岁选秀入宫时,臣才将它挖出当作嫁妆让意儿带去。算一算,这壶女儿红已经珍藏了整整二十载,其中滋味定是浓郁香醇,足以醉人!”

天子目中异彩一闪,不多说什么,伸手取了盘中那壶酒。

太监心领神会,匆匆退下去,以便告之永宁宫的主人赶紧准备一下,今夜给万岁爷侍寝。这位娘娘入宫三载,却极少得到皇上临幸,始终独善其身,对后宫争宠之事看得透彻,凭着慧根超脱其外。她这份悟性却恰恰赢得天子赞赏,皇后之尊也落到了她的身上。慧人儿主掌六宫,天子“后院”里的风波也少了许多,今日这位皇后主动邀宠,天子自然不能拂了美人心意。

见天子收了皇后送的酒,如兖心中暗喜,当即寻个托词匆匆告退,走时不忘留心看了死对头一眼——东方天宝盯着天子随手搁在桌旁的那壶酒,默不作声。如兖暗自冷笑,步履沉稳地走出小亭,双手叠拢在束腰革带上,右手拇、食双指微微捻动。挽着拂尘侍立亭外的一名太监略微抬眼看了看他捻动的手势,又急忙低下头去。

目送国丈的背影远远消失在御花园外,天子这才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另一位臣子,“无忧,坐。”天子指着如兖坐过的那个位置。

东方天宝却坐到了另一张石凳上——即使如兖的那个位置空了,他也不愿坐上去。

天子目光微闪,笑容越发温和,将手中一纸名单递过去。

东方天宝接来一看,心中了然: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如兖精挑细选写入这张名单上的人选居然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将,其中包括皇上一手提拔的亲信内臣,这些人平日里都看不惯宰相阳奉阴违、结党营私的为官作风,暗中组成了“反如派”。朝廷也需要“反如派”来制衡“宰相谠”的势力,如兖此番却打着点兵竞技的旗号将“反如派”统统列到名单上,企图让天子怀疑他们有倒戈投向“宰相党”的意图,离间计一旦成功,就能使天子疏远忠臣,无形中削弱“反如派”的势力,一石二鸟!这厮城府极深、老奸巨猾,却怎样也没有料到神龙天子会把老好人当到底,索性准了他的奏折,既表现了君主的仁慈大度,又当面摆出了完全信赖他的姿态。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如兖不会当真把那些“反如派”揽到身边自讨没趣,这才一味地迁就、迂缓。

“无忧,倘若朕突然遭到一群野狼围攻,你会怎么做?”天子笑脸依旧,眼神却十分认真。

东方天宝放下名单,微微一笑,“林中已有猎人!”

神龙天子眼睛一亮,话题忽转:“无忧来京匆忙,随身之物甚少,有什么需要,尽管道来。”

“吃穿住行,样样缺不得!”东方天宝凝眸含笑,“皇上的别业仍在大兴土木,恰巧水路那边有一批木材、布料、茶叶、粮食等几十艘货物近日会运达京城,通关时还望皇上开一条捷径!”

“都是京城里急需之物,无须朕的旨意,宰相也会放行。”天子笑意更深,忽来一句,“无忧在不毛山中倒是结识了不少富商,金陵秦家与你可有交情?”

东方天宝心口一跳:如兖曾派了唐允来不毛山充当眼线,不知皇上暗中派来的眼线又是哪个?脑中电旋,神态却泰然自若,“我与他只是谈论过入京生财之道。”

天子深深凝视他片刻,终于不再追问,伸手指向棋盘,“无忧能否帮朕下完这局棋?”

棋盘之中,双方厮杀到最后已成僵局,东方天宝略微一看,持了白子往棋盘中一放。天子微讶,持黑子轻松吃去一粒白子。东方天宝再下一棋,仍被黑子吞去,如此反复,黑子阵营前移,渐渐深入白子布阵之区,他于是在棋盘中容易被对方疏忽的角落轻轻移动一粒白子,只吃了一粒黑子,对方布下的阵势却轰然崩溃。天子目中渐露惊骇之芒,失声道:“诱敌,出奇制胜!”

“这一次,臣绝不会重蹈覆辙,皇上何不放手一搏?”

东方天宝自然知道天子心中顾忌的是什么,但,圣旨已下、皇榜已发,点兵选民竞技赛日渐临近,天子终究要在两个臣子之间做个抉择:是选择继续以怀柔之策驯化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鹰,还是重新拔出受损封藏的宝剑消除一切后顾之忧?

天子缓缓站起,背过身去沉思良久,忽然转回头来指了指桌面上那壶酒,“今日爱卿身上少了些清冽的酒香,朕赐你一壶美酒,下次来时让朕看看爱卿酒醉后如癫如狂的胆色!”

方才看到太监捧来的檀木盘子里竟搁置了如意珍藏的女儿红时,他便显得沉默许多,本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被天子瞧了出来。皇后送的酒,皇上却将它转赠臣子,帝王家的人都这么薄情?后宫佳丽莫非都是天子闲时赏玩的花瓶?他暗叹一声,终是伸手取了那壶酒,告退。

神龙天子目送他离去时的眼神有些复杂,似赞赏似怜悯还有一层深深的顾虑,从无忧入京之后,这层顾虑始终没有消除。踱步至棋枰前,他独自一人走完这局棋,吃掉最后一粒黑子,手用力一握,拳中“喀剌”微响,松开五指,黑色的玛瑙棋子四分五裂。他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眉目依然温和舒展,直至永宁宫中一名太监匆匆来报:“皇后娘娘身体微恙,今夜不能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

她居然临阵退缩了,还是执意于一个男人,还是做不到在皇上身下承欢邀宠吗?

天子盯着惶惶跪下请罪的太监,眼神变幻不定,松开的手猛然向下压在余下白子的棋盘上。良久良久,太监才听得天子依旧温和带笑的声音:“去太医院召几位御医给皇后诊脉,让她好生歇着。”

太监松了一口气,奉旨离去。

天子吐出郁结心头的一口闷气,纡徐走出翠鸾亭。

侍立亭外的太监匆忙入亭打扫,把一粒四分五裂的玛瑙棋子悄然收入袖中,挪移石桌上的棋枰时,太监目光闪动,猝然捡起一粒莹白的玉质棋子,双手拢在袖中,急匆匆离开。

晌午时分,东门校场忽来一名宫中眼线,暗中捎给如兖两枚棋子,相爷府随后做了两件事——

其一,如兖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列在名单上的“反如派”统统圈禁在京城北郊一处营地,说是将这些人集合一处严加训练;其二,如兖请来一位曾侍奉先帝多年、而今闲职在家的老臣,在密室一晤后,老臣乘上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京城,日夜兼程奔赴五百里外玉峰山下的帝皇陵。

这一日,兵部调派神策军离开京城奔赴边关,只留禁军千余铁骑驻守京城。禁军统帅的印信由兵部上交给了尚书省的尚书令如兖,朝廷里大半的兵权仍握在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手中。与中原交界的六国盟军在北部边疆玉阳关外放起狼烟,向京城遥遥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

京城上空笼来一片阴霾,变天之时,一批商队随商船由水路陆续抵达京城,秦记布庄补进了一批布料,生意十分兴旺。

外城之中已有人开始吆喝着下注开赌——赌五日之后,参与东门校场竞技赛的两队人马孰输孰赢。押宰相一方获胜的赌注已堆垒成一座小金山,另一位当事人却气定神闲地窝在和尚庙里开荤喝老酒。

“小耗子,叼肉来哟——”

随着一声吆喝,慈恩寺外冷不丁刮来一阵龙卷风,卷起一溜沙尘猛烈冲入寺中,风声呼啸,泥塑佛像东倒西歪,沙尘漫过佛堂,涌入后院一片桃树林中。

烟雾消散后,闲歇在林中的几个人才猛然发现眼前多出一人,呼喊声一落,小耗子已然站在了众人面前。兵贵神速,他那速度简直比天兵天将还玄乎,“嗖”一下冒出来,真个把人吓得目瞪口呆。

念奴娇原本倚在一棵桃树下闲闲地梳着长发,此刻却把发髻梳歪了半边,一对儿狐眸瞪得老大,今儿算是正眼瞅了孬种太监一回。

平日里胆小缩地洞的耗子,一旦冒出洞口一溜一蹿的倒是贼快,也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大块肉驮在背上,站在那里还夹着脖子缩着脑袋,瞅那小样儿跟作奸犯科了似的,见了当官的就如同见了鼠类天敌。再瞅瞅那当官的德行,一手一个酒葫芦,一手一双筷子,这位喝的是二锅头,吃的是韭菜拌豆芽,还晒着太阳闻着花香酒香,在碗口击箸道:“豆丁,来点肉香!”

五短身材的屠夫豆丁应声而出,两手各持一把杀猪刀,走到小耗子面前站定。驮着一捆肉的小耗子只当这一位上来是帮他卸下背上驮的肉,立刻弓了背,静立不动。

豆丁绕到他背后,先往地上铺了一大块布巾,而后扎稳马步,手起刀落,刷刷刷,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照着小耗子的背部招呼下去,刀光闪闪,风声嚯嚯,一眨眼的工夫,小耗子驮在背上的那一捆肉在刀光下化作粗细均匀的根根肉丝,纷纷落入布巾中。小耗子浑然不觉地弓背站着,衣衫后襟居然没有破损分毫!

豆丁把布巾一裹一绞,用刀背一拍,肉丝成了肉泥。他又从水盆里捞出一块豆腐,搁在手掌上,举刀飞剁,剁好的豆腐丝根根纤细,竟能穿针而过!把豆腐丝与肉泥一搅拌,揉成肉丸下锅。

屠夫还具备庖厨手艺,当真了不得!

林中七个银鹰护卫看得目不转睛,暗自咋舌。念奴娇手中的梳子已掉到了地上,一对儿狐眸瞪得更大。如此纯熟精准灵巧的刀功,实属刀门一绝!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豆丁掌勺往锅里炒弄一番,咧着一口白牙,憨笑着给当官的这位上了一盘香喷喷的肉丸,而后站在一边,两手往沾油的围裙上一个劲地搓,老实人是笑呵呵等人品尝这盘色香味形俱全的红烧肉丸子。

东方天宝却不忙着招呼大伙儿来大快朵颐,只掂了一根筷子敲着碗口,借着酒兴又癫不隆咚地唱开了:“有酒有肉赛神仙!子勋,来开荤哟——”

说曹操,曹操到!

陪着“许仙”去寺外寒潭练泳技的子勋直熬到暮色迟迟,才满脸疲惫地拖着酸软的两脚回来了,到了寺庙后院放眼一看,喝!桃树林里七零八落坐着些人,摆着些桌椅板凳,搭着些锅碗瓢盆,飘着些酒香肉香,十七个钱囊空空、肚囊空空的银鹰护卫盯着一盘肉丸子猛咽口水,当真“穷”凶“饿”极!桌子前坐的那位身上松垮垮地搭了件县令袍服,眯眼打着酒嗝,见他来了,便举起一根筷子,懒洋洋打个招呼:“子勋,过来。”

好嘛,他今儿累了一整天,当主子的倒是闲得慌,挑个桃花林子摆起飨宴来着?子勋黑着脸蹭到主子身边,憋着气一声不吭。东方天宝笑眯眯地往他身后一指,“许仙怎的没来?”

众人这才发现子勋背后少跟了一条水蟒。

子勋低着头,憋闷了半晌才哼出个声:“它自个溜了。”主子一声令下,他是万般无奈地拖了“许仙”往寒潭里一放,整日便呆坐岸边,天一黑,不见“许仙”上岸,他还得下水将它捞回。如此折腾,真不知练了泳技的是哪一个?今日可好,连一条蟒蛇也不堪折腾,趁他一个不留神,竟钻入草丛偷偷开溜了。等他去找,它早已躲得不见了踪影,他搜遍后山,累得两脚酸麻,也没能逮回逃兵,只得硬了头皮来主子面前领罪。

东方天宝一听这叁号奇兵居然开溜了,竟扑哧笑出声来,不仅没有责罚子勋,反而笑嘻嘻地指着桌上一盘肉丸子道:“不就是溜了条蛇嘛,子勋无须自责,来来来,忙了一天,快坐下来尝尝这肉丸。”

子勋惊异地瞄了主子一眼,琢磨着这人是不是醉了酒脑子不灵光了,居然给失了职的属下夹菜犒劳!瞅着夹到碗里的大块大块肉丸,他的肚子里就“咕噜噜”叫嚣起来,抵不住美食的诱惑,持筷夹个肉丸一尝,舌头险些一块儿吞下去,滋味那叫一个美!筷子一持就再难搁下,众人数着他吃进嘴的一个个肉丸,眼都急红了,他偏就只管自个儿吃个香,吃饱了再撑几个,啧!这肉可真鲜真嫩,入口爽滑。埋头猛干一通,肉盘子见了底,他打个饱嗝,心满意足搁了筷子,主子挑这当口又来关怀一番:“吃饱了没?”

“嗝……饱了饱了。”肚子都吃撑了。

东方天宝支手撑着下巴颏儿,笑眯眯地问:“许仙的肉嫩不嫩、香不香?”

被主人喂饱了的这位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轻拍发胀的肚子,脱口刚答个“嫩”字,舌尖冷不丁被两排牙给卡住,整个人腾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活像一只被人踩了脖子的鸭,快要断气似的怪叫:“嗄?许仙的肉?!”

东方天宝起身上前拍拍他的背,帮着他顺顺气,真个关怀备至,“你每日拖着一条上百斤重的蟒蛇来回走,确实辛苦!主子给你想了个法子,索性让‘许仙’与你紧密地合为一体,往后练泳时不就省事多了?”

子勋被他拍得岔了气,“咳……不、不成!属下奉相爷之命前来……咳咳,绝不能参与竞赛!”一旦参与进去,不就是与相爷对着干了?

东方天宝摊开手道:“不参与也行,你把叁号奇兵还来!”

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新主子坑蒙拐骗落入圈套的惨痛下场,子勋连打几个嗝也没能顺过气来,两眼一翻,一脑门栽地上,活活被主子给气晕了。

念奴娇轻轻叹了口气,盘起的发髻不仅歪了半边,发丝也松散垂落几绺,正想拔了钗环重新梳一遍,手中的梳子却被那“漂亮的草包”接了去,她心口漏跳一拍,以为他接了梳子想为她梳发,哪知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讶然抬眼,却见他手中把玩着那把梳子,笑吟吟地瞅着她头上梳歪的发髻,含笑的眸子似乎看穿了她微乱的心绪。被他笑得心头莫名发慌,她冷下脸瞪他一眼,夺了梳子转个身,忽见桃花林中又多出一个人——光溜溜的脑袋,一串光溜溜的佛珠紧攥手中,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寺中住持!

老方丈一入林子,见了这大开荤筵的场面,脑门上就冒了丝丝青烟,怒目一瞪,佛门一记狮子吼,林中众人作鸟兽状四处散去。

翌日,子勋苦着脸万般无奈地去了寒潭练泳。十七个银鹰护卫一大早就躲得不见人影。小耗子出洞溜了一圈,居然把厨房里几十袋大米驮背上往寺外跑,身后立刻跟了一串追口粮的和尚。

念奴娇见了这滑稽的场面,反而叹了口气。昨儿个她就问过小耗子:为何如此卖命?想不到这孬种的太监竟答了一句:“大大大人说了,校场竞技时,咱家只要赢赢赢个一回,万岁爷就会开开开恩,删了咱家的奴籍,还咱家一个自由身!”这是一个奴才心中最真切的渴望!当时她便看到他说这句话时目绽异彩,身板儿也稍稍挺直了。

“自由身……”抬头望向广阔无垠的碧空,她脸上竟也有几分憧憬之色,一只手隔着衣襟悄然贴了一下纹在胸口的婆罗门花,轻轻一触,却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灼烧炎热的感觉由肌肤深入心坎,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飘在晨风中,她挽袖往寺外一片林子里走。

四周静悄悄的,走到林中一片空地,并未看到杀生练刀的豆丁,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具骇人的骨架,竟是牛的四肢百骸!上前细看,这一具完整的骨架立在那里尚未垮下,肋骨间隙隐隐留有刀削的薄薄痕迹,她盯着这具白森森的骸骨,眸中一片惊骇之色。垂下视线,找不到地上的血渍,她驻足思索良久,仍是一脸不可思议之色,听得林外传来脚步声,才悄然离开。

返回梵刹的途中,她远远地看到失踪了整整五日的布家大少爷布射正在寺门外低着头来回踱步,良久良久,他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猛然抬头,钉子似的钉足原地动也不动。恰在此时,东方天宝从门里走了出来,见了门外之人只是笑问:“七日期限未满,你怎就回来了?”

布射狠狠瞪着他,“咯噔”挫牙道:“你、赢、了!”

东方天宝淡然“哦”了一声,站在台阶上低头看他,“本官只是让你抛开家世背景,不带任何值钱之物,到贫民窟里住上七日,自食其力。七日后你再回来,本官就不勉强你参加竞技赛。此事不难吧?”

自食其力,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并不难,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由人侍奉惯了的阔家少爷来讲,谈何容易!大少爷不知民间疾苦,没有尝过风餐露宿的滋味,身无分文,干体力活嫌累,乞讨又拉不下面子,真个饿极了,小霸王就上馆子吃霸王餐,吃完了还不能违背赌约自报家门去唬人,结果被人揍个半死,推到大街上和叫花子混在一起,还遭这班要饭帮的排挤,落到这步田地,实在熬不住了,大少爷就发了脾气,当街吼一声:“本少爷乃刑部尚书之子!”不料,周遭一片哄笑声,众人压根不信,一气儿嘲笑这叫花子。有几个倒是认出这位布少爷了,可人家平日里受过官宦子弟仗着家世在京城里乱闹场子乱打人的气,这会儿更是联起手来趁乱痛打落水狗,连个半大的小孩也欺负到他头上,撒了一泡尿。

挨了打遭了耻笑,他狼狈之极地逃了回来。

东方天宝瞅着他身上零零碎碎的破布条,脚丫子露在鞋洞外,蓬头垢面,臭熏熏的,还被人在脸上画了只大王八,就知道他这五日过得何等辛苦,只是这人心性极高,吃不得亏,使了少爷脾气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一手握着拳头,愤然涨红着脸恨声道:“本少爷绝不能让人瞧不起!本少爷也有一技之长,这一次的东门竞技非要让这班瞧不起人的家伙见识一回本少爷的厉害!”言罢,气呼呼地拉起破袖子抹一抹脸,把脸上的“王八”给抹糊了,蹬蹬蹬,重重踩过几级台阶,重又入了寺庙。

瞧不出,此人还挺倔强!

东方天宝站在寺门外石阶上,看了看从不远处走来的一道雪色身影,微微一笑,施施然返回寺内。

念奴娇走到寺门前,望着一前一后入了门的两个人,心头略沉:他似乎知道她在暗中观察那六个人选,却总是一笑置之,全然不似如兖老成持重中透着几分叵测居心的深沉笑意,他那种淡笑,让人摸不着边际!

狐眸中泛了几分迷惘,她望着门里的他,出了神……

当天晚上,在外面赌得昏天昏地的色子也回来了,闹了很大的动静。众人起床一看,只见那赌鬼两眼通红地跑来,冲进东方天宝房中,“扑通”跌跪在地上,拿脑壳撞着墙,放声痛哭。

东方天宝看着他,不去追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轻叹一声,把手轻轻放在他撞破了皮的头上,轻轻拍抚。

色子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银鹰护卫从外城带回一则消息,为众人解了心中疑团——色子这几日手气极佳,在外城一家大赌坊赢了不少钱,手头有了赌本,就自个搭了个场子吆喝着拉人开赌,恰巧那卖艺讨生计的老汉见孙女出去玩了半天没回来,就急巴巴找到他这里,这赌鬼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硬拉着老汉陪他赌,结果老汉输了钱,输急了,竟把毕生的积蓄和自个孙女也作为赌注押了上去,最后输得干干净净。赢了钱的赌鬼催着老汉赶紧把孙女送过来,他要娶了这招人喜欢的女娃娃给自个当小媳妇。老汉攒的都是血汗钱,小孙女与他是相依为命,眼下什么都没了,感觉天塌了一般。他找来孙女,爷孙俩坐在江边,爷爷对着江水流着泪,小孙女把布包里仅剩的半个干馍馍给爷爷,哄爷爷开心。老汉咬咬牙,突然抱起小孙女跳了江。

色子惊闻噩耗匆匆赶到江边,只捡回一只纸鸢,是他亲手给红娃扎的那只纸鸢……

哭声持续了大半夜。

次日凌晨,念奴娇发现后院里竖起了一根六米高的细竹竿,竿子顶端挂着一只彩色纸鸢,色子蹲在底下仰头望着纸鸢,慢慢站起来后退几步,深吸气,冲上前一跃而起,伸长了手却没有摘到竹竿顶部的纸鸢,重重跌下来又爬起,再往竹竿上蹦,如此反复,渐渐地,指尖竟能微微触及纸鸢。

念奴娇在一旁看着,清晰看到他红肿的眼里仍隐有泪光,一身坏习气、混迹赌场的痞子不是没有见过旁人因嗜赌而家破人亡的惨剧,只是不曾切身体会,直至亲手扼杀了那个纯真而稚趣的女孩,悔恨的种子才在心中破土发芽。

他是真的喜欢过那个小女孩?念奴娇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香樟树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嬉闹追逐的画面,孩子般纯真快乐的笑声回荡在耳畔……她眨眨眼,又眨了眨眼,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一个扎了红头绳的小女孩在曲廊拐角悄悄探出个头望了望院子里蹦竹竿的人,又飞快地缩回脑袋隐藏身影。

大白天的,难不成见到鬼了?念奴娇盯着曲廊那个拐角,疾步追了过去,果然发现一个红衣女娃正沿着曲廊飞快地往寺院一扇小门外头跑。她追到门口,愕然看到门外停着一辆卖艺人堆放杂耍道具的乌篷马车,东方天宝站在车前,将一袋银子交到持着马鞭坐在车辕上的老汉手里,笑道:“这出戏唱得不错,浪子回头了。”

老汉满面笑容,“咱是卖艺人,唱一出戏不算难事,谢公子打赏,小老儿这就带红娃回老家盖一间瓦房,安生度日。”

红娃甩着辫子一蹦一跳地跑上去拉一拉东方天宝的袖子,等他俯下身来,她便亲了亲他的脸颊,甜甜一笑,跳上车去。老汉挥起长鞭,马车渐渐驶远。

东方天宝一转身,看到门里一个美人儿圆睁了眼睛,活像见了妖怪似的怔怔瞪着他。

“今天天气很好!”他又装了个傻样,仰头看着蓝天白云,哼着小曲从她身边晃了过去。

念奴娇站在原地,瞪着小门外空无一人的羊肠小道,心里头委实气苦:自个当初怎的就被他装疯卖傻的样儿给蒙了?

明日清晨,东门校场即将敲鼓鸣钟正式举行竞技赛。今儿晚上,东方天宝却把那个名叫“雨枫”的绯衣少年约入桃花林中,双双偎在树下,喁喁私语。

念奴娇眼瞅着那二人手拉着手状极亲密地入了桃花林,半晌不见出来,她实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进入林中,眼前所见的一幕情景令她突然窒息在那里——他在林中挥剑舞弄清影。

折一截树枝削为长剑,他左手持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缓缓舞了一遍、两遍……直至雨枫将所有招式默记于心后,他猛然加快速度,剑式由缓而疾,雷霆电舞,矫若游龙。

林中花瓣散落如缤纷的雨,漫天花雨中的人儿舞得如痴如狂,美到极至的画面,扣人心弦!

念奴娇掩身在一棵桃树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林中剑舞之人,呼吸渐渐急促,充塞在耳内的心跳如擂鼓之声,舞者的血液沸腾,浑身都兴奋得微微颤抖。不曾想,他的剑舞竟能引发她灵魂深处的共鸣!她想冲过去,让他的剑伴着自己而舞,心念一动,林中的他却顿住了剑势,倒提着那只削尖的木剑,剑柄递向绯衣少年。

少年目飞异彩,深深凝注着他,纤秀的指尖轻轻搭上剑柄,点动几下,沿着剑身一滑,竟滑入他倒提剑尖的手中,轻柔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少年双颊泛了瑰丽之色,唇濡水泽,微带了几分烟柳妓子别样诱人的风情,顺势倒入心仪之人的怀中。

东方天宝面泛惊讶之色,轻轻推开怀中少年,带着几分兄长般的怜爱拍拍他的肩头,转身快步走远。

少年黯然垂头,看看手中木剑,自卑自怜般蹙眉轻叹,忽又抬起头来,咬咬唇,面泛坚毅之色,抖剑起舞。

雨枫的悟性极佳,一招一式已然运用自如。他从未习过武,却自幼被环境所迫而习舞,剑舞在他的诠释下少了几分威凛之气,多了几分令人目眩的华丽,加之少年清丽无双的姿容、纤韧高挑的体态,一舞,别有一种拨人心弦的秀逸风姿。

念奴娇看得有些心惊,霍地转身匆匆离开桃林。看不到花瓣、剑舞,她的脑海中却始终浮现着少年晕红了双颊倒入他怀中的绯色一幕,总觉着当时想偎入他怀中的那个人是她,这种错觉令她心惊心乱,逃离了桃树林,却不自觉地往他房间那个方向走。

曲廊上飘着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东方天宝正倚在一根廊柱下,一口一口地小酌琼浆。她远远看到他,心里头莫名地慌乱了一下,明明想绕个道避开他,两脚却不受控制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东方天宝发觉身侧轻悄悄站了个人,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冷艳的娇靥,美人儿一如既往地冻着脸儿站在他面前,狐眸里少了几分狡黠,却用一种亮得惊人的目光注视着他。今夜的她似乎有些反常!

当他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时,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胸口莫名地发热窒闷,呼吸有些急促,脱口而出的冷脆语声带着令人不可察觉的微颤:“陪我出去透透气!”

他讶然看看她,又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默然低头啜了一口酒,不语。

他的沉默令她莫名地浮躁起来,赌气似的转个身就想独自出去走走,袖子却被他轻轻勾住,回过头来,见他眉眼带笑,牵了她的衣袖轻声问:“想去哪里?”

夜色沉沉。

慈恩寺外一处山坡上植满梨树,恰逢花令,花事最盛之时,团团簇簇绽放在枝头的雪梨花如冰魂玉魄,晶莹莹纤尘不染,明净净历历可数,沁雪般凉甜的花香漫山遍野,几只夜鸟误入花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返。

惊讶于他竟会趁着夜色带她来到此处,置身花间,闻得怡人花香,整日覆在玉容上的霜寒融作一汪春水,泛开了妩媚娇艳之色,美目流波一转,她瞄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问:“木头何时变得如此解情趣了?”几日相处,她自然了悟他并非一块木头,只是恼极了他望着她时神游太虚发呆的木头呆样!

东方天宝低头,以目光丈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她离了他整整三尺远,这个尺度她一直把握得相当精准!这位“东方夫人”仗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处处展现的冷傲自持,恰恰给了他这个当“夫君”的相当宽绰自由的空间,只是她眼底的巧媚狡黠之色,加之时刻于暗中观察的视线,总是令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抬头,将她的冷傲巧媚之姿收入眼中,他眼底却始终保持古井无波的淡然,透过她的雪色衣裙,望向满树的雪梨花,漫不经心地答:“女儿家总是喜爱这遍野花香,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恍惚间,似乎看到梨花丛中幻出了一张灿若春花的笑靥,古井之中波澜骤起,咔嘣!他竟折断了满枝梨花,无意识地重复着编花环的动作,将柔韧的花扦儿一点点圈绕成一个花环。

编好了花冠却无人来戴,酒也无人伴他同饮同醉。唇边一点淡笑泛了些许苦涩,他低头看看手中花冠,持起葫芦灌了口酒,酒入愁肠,烧灼的痛感辣到眼中,眼前浮出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依稀看到那张虚幻的笑靥渐渐变作一张哭泣的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口便真切地痛了起来,“……如意……”

一只素手悄然探了过来,轻轻摘走他手中花冠,念奴娇在他浑然未觉的那一瞬,轻巧挪步缩近三尺,站到他面前,凝眸看着他淡笑恍惚的神态,狐眸中隐了一分狡黠,取来他编好的花冠,她竟戴到了淡金色的长发上,眯着狐眸冲他巧笑嫣然。

目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似是虚幻在前方的一张巧媚笑靥,他缓缓伸手,指腹轻轻一触那张笑靥,如蜻蜓点水般颤点一下,深怕碰碎了一场虚幻的梦,他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已然饮得滴酒不剩的葫芦砰然掉在地上,徐徐探出的右手揽住了她的长发。

念奴娇感觉他的右手在发颤,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伸出右手,只是轻轻一揽,她的呼吸竟紧窒住了,朦胧夜色下,凝视他朦胧如醉的眼波,她终于敛了巧笑之态,莫名地紧张,感觉周遭的空气渐渐发烫,娇躯竟也随着他揽上长发的右手轻轻颤抖……他的吻已然飘落,唇齿一碰,齿尖轻咬即松,她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心里突然涌来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微微发痒……忍不住仰了头,艳色的唇瓣微开,如悄然绽开的花蕾,无声地邀约他的吻渐渐深入,温柔而小心地含起蚌壳中孕育的珍珠!她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体内发出微妙而细碎的声音,像一蓬蓬的花在肆意绽放,他温柔而小心的吻竟让她开始有了欲望,浑身轻飘飘沾不着地面,她想撕毁这温柔轻飘且又虚渺的云,想让云层后的雷电闪现出来,来得更猛烈些!

遍野花香掩盖了的婆罗门花的奇香猝然变得浓郁扑鼻,沉醉于幻觉中的他猛然警醒,仓促间松手后退,靠在树干上竭力平稳紊乱的心跳,眼底满是惊骇之色,不是惊骇于自己忘情吻错了人,而是惊骇于这一吻竟让他沉迷了片刻,沉迷于另一个女子的吻,这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闻到弥漫的花香中残留些许上等迷香的异味,他心中恍然:她居然趁他神思恍惚时暗做手脚!突耶送来的巧媚狐精呵,当真大意不得!

念奴娇呼吸有些紊乱,狐眸中染了欲望的迷乱色泽却在瞬间消退,指尖撩过微乱的发梢,淡金色的长发在夜色中分外耀眼,她戴上花冠像极了精灵!与如意那时纯真的粲笑截然不同,她缓缓绽放的狐魅之笑狠狠击中他的心口,击碎了他每每望着她时眼底古井无波的淡然!她不再隐匿狐眸里的一分狡黠,笑得何其妖媚动人,指尖缓缓抚过濡染润泽的艳色唇瓣,冷脆的语声惊荡在他耳畔,“你吻了我。”她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惊心,“你吻了我,便是与我订下了生死契约,你我纠缠今生,不死不休!”

他盯着她的唇,艳如滴血的唇色……摇红蛊毒!这种蛊与情蛊不同——情蛊是多情人施于无情人身上的一种催情之毒,蛊惑无情之人动情恋上施蛊者;摇红蛊毒则是婆罗门宗教圣徒为监督门下弟子清心寡欲而培植的蛊物,施蛊者或受蛊者其中一方未断****一旦动情,就会受蛊物噬心,若二者同时动情,则互相牵制,不死不休!

他微叹一声,不问她的用心她的企图,却问了一句:“在我之前,你曾吻过两个人?”

“是!”她以手指绕动裙带,隔着衣襟轻触胸口纹的婆罗门花,冰灰之中透着金芒的琥珀瞳仁异常妖媚,“一个是圣殿主教,一个是大祭司。这二人道貌岸然,觊觎了圣殿之花的美色,触犯禁忌,死得很惨!”

“流年不利!”他仰天长叹,“本官居然摘了一朵长满毒刺的花,想要同夫人圆房,为夫还得忍住痛!”忍不住连叹三声,眉目间却浮了几分癫色,又道,“夫人,你家夫君打一出生就没喝过一口奶,他是喝蛇蝎毒汁长大的,夫人唇上那一点摇红还要不了他的命。下次不妨再弄一点鹤顶红来涂唇上让为夫尝尝,何时能让我魂飞九霄,夫人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人说的是醉话还是疯话?念奴娇笑脸一僵,直直瞪着他,简直已说不出话来。

扑剌剌——

林中野鸟突然振翅旋空,夜空下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打破,慈恩寺的住持方丈提着衣摆大步跑上山坡,冲坡顶之人挥动举在手中的一张薄笺,大声道:“东方施主,出大事了!”跑上前来,气喘吁吁,“二位施主离开本寺不久,一批银甲侍卫就闯了进来,把施主带来的六个人选统统绑走,只留了一张字条。”

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难怪她今夜表现得如此反常,他本以为如她这般狡黠的女子定然选择隔岸观火、坐收渔人之利,怎会如此爽快地倒戈帮了如兖?

淡淡扫了她一眼,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伸手摘了她发上花冠扔至地上。

惊讶于他淡然的反应,看着丢弃到地上的花冠,她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冻了脸问他:“你没有话要问我吗?”为什么不生气?不大声指责她?

“自己疏忽大意,怨得了一个外人吗?”他如此反问,接了住持手中的薄笺。

外人?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外人?!这个一品县令当真如聿叱达所说:并非贪图美色、色胆包天而掳她出宫,只是为了防范一个来自异国的女子对神龙天子不利才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的?

聪明人不做糊涂事!当官的大多看重自身的利益,或以权谋私或独善其身,怎会出了他这么一个异类?她有些疑惑:他来掳她那晚究竟是发了酒疯还是犯了傻劲?想看穿这个人,目光自然被他牢牢吸住,她静静站在一旁,看到他翻开薄笺时浑身抖震了一下,瞬间凝重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目光微动,她忍不住瞄了瞄他手中的薄笺,这一瞄,她的神色也变了。

薄笺上正大方严地提了四个字——明镜清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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