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元年,三月。
巴州境内,冶村。
六岁的李守义刚刚换好孝服踏进父亲的灵堂。其实说是灵堂,但是这样的灵堂也太过寒酸了些,连最基本的纸钱香烛都没有,甚至连灵堂都算不上,不过就是他们为父亲守灵和拜祭亡父的草屋罢了。
他的父亲、章怀太子李贤,本应是大唐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而今却在被贬谪庶人后,在巴州境内一个偏僻荒芜的小村庄里那么仓促、那么寒酸、那么简陋的辞世!
甚至就连停灵,也不过是他们一家人在流放地临时居住的草屋里仓促间为父亲准备的。
他们这家人,虽贵为唐室皇亲,但却又不过是一群命如蝼蚁的流放之人,任谁都可以欺辱的低贱之人。
他们不被允许外出,也再没有什么余钱去托求看守卫士帮他们去买些冥元和白烛。
小小的守义知道,对于父亲李贤的丧事、母亲房氏已经尽力了。她忍着巨大的悲痛苦苦支撑,但却再无力去为父亲筹备到更体面的丧事。
父亲李贤本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皇嫡子。他打从降生就被封为天潢贵胄的潞王殿下,又在弱冠之年成为大唐尊贵的储君。
其实李贤的一生中,除去流放巴州的这两年以外,几乎一辈子都是呆在长安的。
然而在李贤克死巴州之后,却只能就地掩埋在巴州,无法回去长安。
李守义望着父亲的牌位:李氏六郎贤——这是母亲房氏为父亲偷偷刻制的牌位,她不愿意在李贤的牌位刻上“废太子贤”这几个字。
虽然母亲房氏知道自己的丈夫而今真的只是遭到废黜流放的前太子,但是房氏更加清楚自己的丈夫是无辜被冤的,他是一位真正一心为民、贤名远扬的仁德储君。
房氏宁愿将李贤的牌位写成李家的排行“六郎”,因为她深信丈夫也宁愿以“李六郎”的名字平静安详的彻底离开这权欲薰心、母不容子的皇室,也不愿继续顶着那被诬陷的谋逆废太子的名号魂归地府。
李守义含泪望着父亲李贤的牌位,上面的字迹正是母亲房氏那隽秀典雅的字体。
他看着牌位上那个格外秀雅的“贤”字,就好像又看到了自己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父亲李贤一般。
然而,就在李守义垂泪凝视父亲李贤牌位的那一个瞬间,他却忽然头脑中一阵眩晕、心痛一阵剧痛,然后一头扎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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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博士李从嘉此时正像是跌入了深沉而黑甜的梦境中,一梦不醒。
在梦中,李从嘉不再是那个毕业于高等学府的考古系博士后导师,而是一个小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那孩子名叫李守义,父亲为他取字“从嘉”。
李从嘉看见了一位高贵雍容的女人,尽管年过半百、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李从嘉就是知道,这个女人正是那名叫李守义的孩子的嫡亲祖母,大唐的皇后武氏。
武后正凤颜带笑,怀抱那个襁褓中刚刚睁开了一双亮亮大大的眼睛的漂亮男婴,凤眉微挑、含笑赞道:“此子最得朕心,双眸灿若辰星,面相极为尊贵,犹如仙童临世,着实不似凡胎.......唔,朕看这孩儿眸如星灿,不如乳名就取为‘星奴’吧!”
......
时而,他看见那个之前还笑意昂昂的武后,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一脸肃杀,厉声对被头风病折磨得苍老憔悴的大唐天子道:
“圣人!那恶仆赵道生已经从实招认,正是太子贤买凶刺杀朝廷命官,还招认了太子私藏铠甲在府、意图对陛下不轨!看来这逆子已经心存歹意,圣人这次绝不可再存妇人之仁,实应立即下旨、查抄太子所居东宫!”.
......
时而,李从嘉看到了一座颇为雅致雍容的宫苑,明明他从来没有见过这里,可是他却知道,这里是那个李守义童年时候的家——长安的太子东宫。
而李守义的母亲——那个曾经优雅万分、华赏翩跹的太子妃房氏,正沉默的目视太子府被禁军的飞骑们挖地三尺的彻查,搅和得翻天倒地、哭声漫天。
太子妃房氏在兵荒马乱里,一手牵着六岁大的女儿,一手抱着两岁大的幼年李守义,无声垂泪,一动不动。
......
时而,李从嘉又在梦境中看到了那年四岁的李守义。
小小稚弱的李守义,和他的父亲、母亲、兄长、阿姐,还有几个几乎空无一物的瘪瘪包裹出门在外。
他们一家人在正月寒冬中裹着单薄的薄衣,在押送他们的官差呼喝下战战兢兢、相互扶持,他们从长安蹒跚离去,流放千里之外的巴州而去。
......
李从嘉也看到了一些十分美好的画面:
那应该是李守义记忆中的巴州月夜,李守义跟着他的两位兄长和姐姐,安静的围坐在父亲李贤、母亲房氏的身边。
倾听母亲指下恍若流水般的琴弦声;倾听父亲指尖按捺下那一管长箫中如泣如诉的哀鸣。
......
忽然,却忽然画面一转,仍然是在这同一个地方、这同一个简陋的茅屋里,却多出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李守义的祖母武后的宠臣丘神绩!
丘神绩一脸肃杀,神情漠然的对李守义的父亲李贤冷声道:“天后是为保全废太子的声名,这才请废太子尽快自己了结!您是天后的嫡子,无比尊贵的人物,仆一介臣子自然不会逼迫您自尽的。只是您若不痛快点儿上路,这屋里的其他人可就未必因为您这样的出身而有这份体面了!仆看来,您还是不要逼仆来动手比较好,否则届时恐怕就要更加难堪!”
......
不知为何,明明如同旁观者一般的现代人李从嘉,却忽然在心底猛然间揪痛了一下。
那一下,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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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奴,星奴?你怎么了?......星奴!不要再吓母亲了!”
房氏的呼叫声沙哑尖锐,猛然间惊醒了仿佛不知身在何地的李从嘉。
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在一间简陋的屋子中。而他此时正是在那个梦境中名叫“李守义”的小孩子的母亲房氏怀中!
李从嘉脸上一白,难道......那么真实的梦境竟然是真的?自己竟然真的变成了那个梦境中的六岁小孩子李守义?!
他此时脑中一片混乱,里面既拥有属于现代考古系博士李从嘉的记忆,也拥有着一个名叫李守义的六岁小男孩的记忆和感情。
“我究竟是谁?我是李从嘉?还是李守义?我不是在陕西的乾陵考古的吗?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变成唐代孩子?”
再高的智商,也抵不住这样突发起来的状况,李从嘉一顿陷入慌乱的思绪里。他怔怔的看着一脸关切的望着他的母亲,然后猛然合上了眼睛!
他忽然鬼使神差间悟出一件事——他是李从嘉,也是李守义!
因为那种属于六岁孩子李守义的感情,在此刻他的脑海和心灵中太过真实!李从嘉甚至是在睁开眼看到房氏的第一眼中,就莫名觉得心中温暖起来。甚至曾经是无神论者的考古专家的李从嘉,会生出一种他的前世正是这个名叫李守义的孩子的想法!
然后,他看到了灵堂之上那镌刻着“李氏六郎贤”五个字的牌位!李从嘉的心里蓦然一痛!
那个人,就是他此刻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吧?那位文采艳艳、钟灵毓秀的大唐章怀太子,李贤......
那一个又一个破碎的画面,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混乱无序的迷梦、噩梦一般!搅得李从嘉心乱如麻!
但是不知为什么,李从嘉却隐约间知道了:一千多年后的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而他再也不可能是李从嘉了,他只能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的幺子李守义!
过去的李从嘉、而今的李守义转过头去,对李贤的嫡妻,他而今的母亲房氏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惶然的转头望向父亲李贤静止的牌位,心里一阵抽痛难忍:
“父亲,是您吗?这莫非这一世才是我的前世昨非?”
“是您将我召唤来这里的?召唤来到这个大唐将乱的浮世中来的?”
“这里还有很多您未了的心愿,是吗?”
“可是父亲,您希望您的‘星奴’做些什么呢?难道是光复大唐吗?”
......
废太子李贤的妻子房氏,红着眼眶看着幺子李守义为李贤叩首后,回过身去对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子道:
“光顺、光仁,你们马上回屋把星奴那两件换洗衣服全部包起来,然后与母亲一起送星奴离开。后门的山下有人接应咱们,动作要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守义听到母亲房氏这话,豁然从地上爬起来道:“不!母亲!星奴不走!星奴不要与母亲、还有大兄、二兄、阿姐分开!”
房氏虽然眼眶通红,但还是柔声的劝小儿子道:“星奴乖,咱们一家都不分开!阿娘只是找到一个叔叔带你到山下去买好吃的果子,等星奴吃完果儿,叔叔就会送你回家了。”
房氏仓皇下临时找到的借口,哪里能瞒得住已经两世为人、且智商过人的李守义?
他假装不依的撒娇道:“母亲骗人!星奴不走,星奴要在这里给父亲守灵!哪里也不去!”
不论房氏如何软语相劝,李守义就是不肯听话离去。因为李守义此时隐约生出来一种感觉,今日一别,恐怕再见遥遥无期,所以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的。
“啪!”
李守义怔忪的捂住自己那张被打红的白皙脸蛋儿。
在李守义六岁的记忆中,他的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
这是第一次,李守义竟然被素来宠溺他的母亲责打,还是在他那尸骨未寒的父亲李贤灵前。
但是李守义看着面前那精神焦灼、涕泪满面,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多岁的母亲,他还如何能说出一个“不”来?
房氏发鬓凌乱,神色惶恐。
她喃喃道:“孽子!你若不走,才是要你父亲在九泉之下英灵不宁!你父旧臣好不容易在乡下找到一个与你容貌形似、又患病将死的孩子来替代你,这是很容易的事吗?!你......你这是要你父死不瞑目吗?”
最后,李守义还是顶着红肿的双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趴进了母亲房氏的怀中。
曾经的现代考古学专家李从嘉其实是一个孤儿,本来的他从来不知自己的来历、也从来不知自己的父母家人。但是这样的李从嘉却有一颗上进拼搏的好学之心,所以可以凭借福利院的救济完成了小学和中学的学业,然后考上国内一流学府,凭借自己的成绩拿到奖学金和助学金,最后成为考古界数一数二的专家人才。
人们只看到了李从嘉在业内的成功和辉煌,却从来没人知道这样的李博士原来也有着完整家庭中的人们所不知道的隐痛——那就是孤独!没有家人,心无所依的孤独!
而李从嘉却在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成为“李守义”的第一天里,终于十分幸运的拥有了自己的家人,但是他又不得不在转瞬间不幸的离开他们、失去他们。
李守义怀里还抱着大兄二兄匆忙替他收拾起来的他仅有的两件的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他的母亲房氏并不知道,在她那张强作坚强的脸上,此刻却全然都是脆弱,脆弱的让李守义不忍直视。
而两个年纪并不比此时六岁的李守义大上几岁的两个兄长,此时也是满脸的不舍与难过,却都像是小大人一般懂事听话的站在母亲旁边,仰着两颗小脑袋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嫡母怀中的幼弟。
房氏满心酸涩、痛不欲生的将六岁的李守义交给山下前来接应的人。
她用自己的左手死死的攥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很怕自己就会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孩子再抢回自己的怀里!
李守义趴在前来接应他的老伯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去,定定的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母亲和兄长。
直到母亲和兄长静默的身影已经小的看不出身形;
直到转过了一个山道,他再也看不到他们那格外绝望孤寂的身影。
但是李守义依然瞪大一双晶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身后“家”的方向。
那远处小小的孤僻的山村里,装载了幼年“李守义”过去两年的流放记忆,也装载了两世为人的“李守义”作为孩童时候的全部童真。
如果每一场的死别,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每一场的生离,都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更是为了日后的再次相遇!更好的相遇!
是的,李守义始终坚信,终有一天,他会与家人们再次相遇,正大光明的生活在一起。
李守义不仅拥有现代人李从嘉的记忆和现代人的见识知识!还同时拥有古代幼童的李守义那短暂的六年的记忆和全部的情感。
他抬起自己那只稚嫩白皙的小手掌,放进嘴巴里然后死死地咬住,好让自己喉咙中的嚎啕哭声憋在腔子里,不会丢脸的传出来。
巴州的三月明明已经该是春天了,可是李守义却觉得仿若身处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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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实际上高宗李治的第六子——废太子李贤“章怀太子”这个谥号,是在景云二年年间,由唐睿宗在位时才给他追加的,他老妈武则天在他死后为他追封的不过是他做太子前的封号:雍王。
不过此文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文中提及李贤时都会提前把“章怀太子”这个谥号引用过来,毕竟这个是大家最耳熟能详的称呼~
【2】另外,唐代皇后虽然有好几种自称,但是就是没有“本宫”这个称呼......
但是史学资料中却又有记载,武则天当皇后的后期时候,是与高宗皇帝李治并称二圣的(天皇和天后),于是武则天也开始自称为“朕”、并被称为“天后陛下”,而不是像寻常的唐朝皇后一样只是“皇后殿下”。
但在唐朝的时候,大多数时候皇后、太后、太子是被称为“殿下”的。
【3】因为本文给主人公的“脑容量”定位就是堪比王勃之流的神童,所以大家不要质疑为什么六岁的孩子这么早熟,对于古代特别聪慧的儿童来说这是正常的。而且此时此刻,这个六岁的小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了,他脑子里还有后世中名校博士后李从嘉的知识打底~智力是不容忽视的!
第一次写历史类的文,之前为了写这篇文章也做了很多功课,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如果手里有推荐票请投一下,谢谢大家!请大家登陆账号点击阅读,你们的每一个点击、每一个收藏、每一个推荐、每一个评论,都是对我莫大的鼓励!
弥裳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