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萱妃已经醒来,正翻着两眼,痴痴地看着床顶。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似什么都没想起。
混沌,像无论如何都化不开的一团浆糊,阻住了她去往记忆深处的灵魂,于是她瑟缩在原地张望,只见飘渺恍惚的一线光。
向着光,她挪动脚步,每走一步都觉得头痛会加上一分,某个瞬间,她觉得离那光近了些,睁大了眼睛却根本看不到什么,只听得到一些声音……
争执、踢打、东西碎裂了、女人在嚎哭以及一个男人的咆哮,这些声音混在一起,那么嘈杂,又那么混乱,她想要理清头绪,却又心乱如麻,头痛的感觉交织,她那怯懦的灵魂见势不妙,竟开始退缩。
她扯着头发,站起来,没走几步忽然停下,像是要抓住什么般张着双臂;继而又迈开脚步,再停下,如此反复,终于不动了。
外间堂屋里,两个小宫女屏息静气地垂手站立,只等桃香走得远了,两人这才宽下心来。
“她也真是的,仗着是娘娘身边受过宠的老人儿,就一直端着架子不放,也不看看如今这形势,哪还轮得到她发号施令?”一个小眼睛小鼻子的宫女道,“素瑶姐姐多番相让,她还只当是怕了她呢。”掀开帘子,两宫女一前一后进了东次间。
素瑶正按着肋骨揉捏呢,见两人进来了,便躺下来让那小眼睛宫女给揉揉。
另一个宫女一边把炕桌搬回炕上,一边接着小眼睛宫女的话说道:“可不是么,就她那性子,搁谁能不讨厌?不过都是让着她罢了。要我说啊,就是给她惯坏了,只怪姑姑是个好脾气的,不肯把她从那个位置拉下来,要不然,她还有资格这么威风?”
“反正我是不喜欢她的。”小眼睛宫女道,“每次见到她,她都是板着脸,不是训斥人,就是正在找人的麻烦,前几天她装病不出现可是乐坏了我呢。”
“就是,她怎么就不多病几天,非要到这儿来讨嫌?”
小眼睛宫女忽然皱皱眉,一脸疑惑地道:“平娇姐姐,我就不懂了,她这么个人又不懂巴结讨好,又不识时务,又是这么个脾气,那她凭什么得到娘娘信任,竟把她提为了一等宫女?”
叫平娇的宫女道:“就料到你要问,你是补缺来的,自是不知道娘娘和桃香往日的情谊,要知道,娘娘还是采女时……咦,这个事儿你总知道吧?”她压低了声音问。
素瑶闭眼听着,并不制止。她骨子里虽不是个宽厚之人,却懂得以适当的宽厚来收买人心。这不,只管让她们嚼舌头去吧,不把她们当外人,倒显得是对她们亲密呢。
小眼睛宫女忙不迭点头,脸上闪耀着八卦的光泽。宫中采女出身被纳为更衣、女御的有不少,但像萱妃这样被纳为妃的却也只有两个罢了。可见这萱妃也是个传奇人物,据说还是穷苦人家出身的。
这倒是给她们那几个同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宫女们做了个好榜样。平素开玩笑时,她们都爱这样打趣:可不能恼了任何一位姐妹,万一人家麻雀变凤凰,爬到了那高处,回头还不把你给扔粪坑喂苍蝇去!
不过玩笑归玩笑,小眼睛宫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这会儿,她只管把耳朵竖直了,听一听热闹也就满足。
只听平娇说道:“那会儿,咱们娘娘刚进宫,身处陌生之地,又因为爹娘之死而伤悲难过,正是一生之中最脆弱的时候……”
“等等……”小眼睛宫女兴味盎然地打岔道,“娘娘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说咱们娘娘怪可怜的。”平娇叹了口气道,边收拾着地上的残局边说道,“她爹是个酒鬼,平日里只知喝酒、蒙头大睡,她娘倒是个心气儿高的,可惜碰见这么个男人,心气儿再高也是无用。好歹把两个娃儿拉扯到了能帮忙做事的年纪,自家男人却又开始赌钱了。她娘自然要劝,她爹又不听,一来二去的就开始打架。俗语说家和万事兴,这两人成日里打架,日子自是越过越紧巴了,后来那当娘的,一赌气上吊死了。当爹的没多久就在宫女大选之际把自己两个闺女都送进了宫里……”
“那娘娘的妹妹……”
“死了,身子骨弱,一早就算准了活不长的。”
这话一落地,两人免不了一阵唏嘘。
唏嘘过后,小眼睛宫女看了眼素瑶,见素瑶仍旧眯着眼,便催促平娇道:“继续说啊。”
平娇白了她一眼,“急什么?说起娘娘当采女那会儿……”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拖延了片刻才道,“巧的很,落雯和桃香正好和她住一屋,自然渐渐熟络起来。娘娘性子和善,常被人欺负,每次都是桃香和落雯出头,所以三人就结下了敦厚的友谊。说是都结拜了呢,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咱们娘娘是个实诚的,一朝发达果然想方设法把她们两个全都带在了身边。”
“娘娘真是个好人。”小眼睛宫女由衷地叹道,“可惜上天不公,竟让娘娘……哎!”
那平娇凑上来低低地道:“娘娘是好人这一点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可那两位对娘娘却不一定是一心呢。”
“怎么说?”
平娇正要说话,忽听得素瑶坐起身道:“够了,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再不出声,恐怕被人听了去,倒显得她太过纵容下面的人了。
说得平娇吐了吐舌头,小眼睛宫女也跟着扮了个鬼脸。
门口人影一闪,是川棠来了。
“姐姐。”见了素瑶,川棠毕恭毕敬地道。
“哟,这姐姐的称呼我可是不敢当。”素瑶似笑非笑地道,“你可是堂堂公主,我怎敢屈尊做你的姐姐?”
川棠讪讪地道:“素瑶姐姐切莫拿我取笑了,都是我一时糊涂才……”她的脸微微泛红,因为尚有淤青的缘故,倒显得她那张脸色彩斑斓了。
素瑶冷哼,“我怎敢拿你取笑?没见有个撒泼卖狠的处处都在护着你?为了替你打抱不平,这不刚刚弄死了一个,莫说我敢取笑你,就连让你来值个夜,可都要得了那人的准许呢!”
川棠低垂着头,有些慌张地道:“我也没想到倾月她……桃香姐姐只说给我讨个公道,哪知……要是早知道这样,我是死也不会指认她的!”就知道素瑶不会善罢甘休,这不在这儿等着她呢。没准正在怀疑她唆使了敏言呢。
素瑶的确有此怀疑,那天倾月走到那一步看似咎由自取,其实仔细想来,总觉得隐隐有一种阴谋的味道。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把倾月一点点推向了深渊似的。
那只手是桃香的吗?
素瑶认为不是,认识桃香这么久,她对桃香虽说不是十分了解,却也能肯定桃香是不懂得使用计谋的,否则,桃香如今也不至于这么落魄。那是谁呢?川棠?
别看川棠老实巴交,好像很好欺负,其实主意正着呢,要是犟劲上来,管你是什么人照样不给面子,素瑶自己不就被素瑶的这股子犟劲打击过么?而且对比桃香,川棠也算是有那么点儿心机的——虽然对手强大了些,她那点儿战斗力也可以视之为零。
总之素瑶忍不住要用怀疑的眼光看川棠。
可是眼下,她见川棠战战兢兢,对她又恭恭敬敬,口中有巴结讨好之意,心里已有些轻视了,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怀疑川棠。再者,川棠所说之话分明有指责桃香之意,可见川棠也学那落雯,终于懂得了如何保全自己。
没错,想保全自己,就该远桃香,近素瑶,谁对自己有利,谁对自己有害,明眼人自是一看便知。川棠也该学得聪明些了。
还真不是素瑶自大或是头脑简单,而是这形势……显然川棠是要臣服于她的,除非川棠还想去鬼门关走一遭。
“罢了,以前的事不提也罢,何况倾月也已经……”素瑶叹息一声,眼里隐隐闪现泪花,“我刚听说她已经去了,才通知了单公公,叫人来把她带走,择一风水宝地葬了,只愿她来世别再这般命苦。”
川棠低头不语。
素瑶又道:“我知你恨她,但人已死,姑且只记得她的好吧。”
川棠点头称是。
“一会儿你到里间伺候娘娘,可好?”素瑶的语气和缓极了。
“素瑶姐姐只管吩咐就是,川棠绝无异议。”川棠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倒也真是变了。搁以前,川棠就算不抗议,也会冷起脸来,惹急了还会讥讽几句。现在她竟变得如此之乖,都说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就会学得聪明,果然不假。倘若她能一直这么聪明下去,也不枉素瑶当日饶了她了。
“既是这样,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素瑶起身,朝琴宝道:“你和平娇在次间守着,可都要妥帖着点儿,若出了事儿,你们负责不起。”
“知道了。”琴宝欢快地答道。
“答应得倒是挺麻利的,谁不知道你永远都是睡得最死的那一个?”平娇在一旁埋怨道。
琴宝撅起了嘴,“好像忘了是谁睡觉老磨牙来着!自己也不是个守规矩的,偏要来说我。”
平娇羞红了脸道:“你胡说!”
琴宝嘻嘻一笑,“哪个小狗在胡说,大家都知道!”
素瑶戳了琴宝的额头一下,笑道:“就你调皮。”说罢走出门去了,又安排了一个嬷嬷、两个宫女在屋外廊下值班,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