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苏柏的书房,前面挨着一汪池塘,时值深秋,荷花早已开败,一塘的残荷枯枝,凭添几分萧瑟。苏筝立于青石阶上,看着正前方高悬的牌匾,里面几个颜体大字“碧泉斋”苍劲有力,仿佛苏父一贯坚挺的脊梁。一瞬间,苏筝差点落下泪来。
书房房门虚掩着,苏筝推门而入,“吱呀”的声响并没有惊动里面的人。屋里窗帘半开,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一个瘦长的身姿对着书桌上的牌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若老僧入定。旁边的梅花小几上摆着一个打开的食盒,里面的食物已没有了热气,但一口也未尝动过。
雪盏说他在这里耗了几天了?
缅怀亲人本不应这样,世上不带这样自己弄残自己的。
苏筝只觉得一股怒火蹭蹭往上窜,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去扯苏毅:“大哥,你给我起来!回学堂去!”
苏毅高她半个头竟然也被她扯了起来。
苏毅正兀自处于自艾自悔当中,最恨旁人打扰,心绪烦乱间,想也没想就把来人朝旁边用力一甩,口中还嘟噜一句:“要你多管闲事!”
苏毅大苏筝四岁,长得又瘦又高,但是男子汉的力气是有的。兼之大昭朝风俗,但凡官家子弟都习武,力气更是大得多。苏筝不过六岁孩童身躯,又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身子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哪里抵得过苏毅的力气?顿时被飞甩出去,身子重重地撞到了梅花小几上。梅花小几应声而倒,食盒里的饭菜全扫落在地上,又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
苏筝扶住茶几,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头又痛了起来,想必额头上的伤口又绷裂了。
苏毅被这一阵接着一阵的响声惊醒过来,待看到苏筝脸色苍白,额头上的纱布被溢出的鲜血湿透,不由大惊。他一向疼爱这个妹妹,忙爬起来,奔至苏筝面前,一迭声地呼唤:“小筝,小筝!”
苏筝看着他焦虑、惶急兼懊悔的脸,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苏毅一震,看到妹妹额头处的伤口迸出鲜血,几乎把整块纱布都染红了,有一丝血迹还顺着鬓边流下来,他又是痛心又是后悔,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来,哀求道:“小筝,你的伤口流血了,大哥帮你弄弄……不对,大哥不碰你,你好歹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听话啊。”
苏筝甩开他的手。她知道,她面前这位平日里只知道戏耍游玩,逃学打鸟的公子哥,再也不能由着他的臭性子,得好好治治了。
她忍住晕眩,站了起来,稳住身子,直直走到案桌前,把苏父的牌位抱在怀里,转身,怒视着面前这位她的大哥。
苏毅显然被妹妹的这番举动给吓着了,呆愣着没有反应。
“苏毅,今日当着爹爹的面,你给我听好了。爹爹打你,那是因为你不争气,恨铁不成钢!你想想,你长这么大,究竟做过什么让人省心的事情?逃学遛鸟捧戏子,除了这些,你还能做什么!”
苏筝声色俱厉,苏毅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微挽起的袖口处,露出乌黑的鞭痕,那是他糊弄妹妹上树,然后又恐吓她跌下树来,令到她摔破脑袋而得到的惩戒。
苏家大公子,因有个在密州当知府的爹,一直是密州各官家子弟结交的大热门。而他也恃宠而骄,结识得一帮酒肉朋友,荒废学业,只知玩乐。苏父曾几次狠下心要重加捶楚,每每被爱子如命的萧氏阻拦,这使得这位大公子犹如脱缰之马,更加行为乖张,无法无天。
如果苏筝重生的这一年,苏父没死,那自然轮不到她管,还可以让苏毅胡作非为几年。前世的经历也证明,对于科考,苏毅极有天赋,如果不是出了事,绝对有可能蟾宫折桂。
但是,就是因为他性子里的仗义与冲动,他才会被利用,才会被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拖入烟花巷,与那些操皮,肉生意的妓,娼纠缠不清,才会触犯了“应试生员不得招惹烟花”的禁令,终生与科考无缘。
再者,也就是因为他性子里的逞强斗狠,才会在酒肆与人争执,招来祸事,被人打断双脚,落得个终身残疾。
如果没有以上这些,她何至于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筹措治病的银子,甚至为了救他,把自己也卖了……
苏筝越想越急,一张小脸更是冷峻:“苏毅,你如果是个男子汉,你就给我站起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回到你的学堂去,完成爹爹对你的期望!别在这里扮什么假惺惺的孝子,做给谁看呢?爹爹在天有灵,也不屑看到你这样窝囊的样子!”
苏毅惊得口瞪目呆,瞪大眼睛怒视着苏筝,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你整天在这里跪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有什么用?你的脑子糊涂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明白爹爹对你的苦心栽培与期冀?!如果这样跪着就能把爹爹跪活过来的话,苏毅,我告诉你,我就算跪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但是,这有用吗?爹爹虽然走了,但是他的训导你难道忘了?爹最希望看到什么样子的你,你自己的心里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苏毅,我告诉你,爹走了,你再也不是密州知府的公子哥,你可以自暴自弃,可以置我与娘亲于不顾,尽情地与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再混上十年二十年,挥掷青春,虚度光阴。但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那样做的话,爹在九泉之下一定死不瞑目,他一定后悔当年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
苏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也不看面前的苏毅,也不顾伤口溢出的血水流到眼睛里。她小心冀冀地把苏父的牌位摆好,然后,飞奔出去。
她跑得很快,似乎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才能平复她内心的波澜起伏。没有时间了,她再不骂醒他的话,真的没有时间了。
如今,萧氏病了,一时半会好不了。而她要照顾萧氏,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指点大哥。而且,男女有别,大哥交友不慎,岂是她这个做妹妹的管得来的?所以,一切得靠大哥自己。
“姑娘,你怎么了?”迎面而来的雪盏一看到一脸是血的苏筝,“啊”了一声,惶急地冲过来,“姑娘,谁打你了?你不是说去看劝大公子的吗,怎么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对呀,自己好像是去劝人的,怎么一见面就把自己弄成火药桶,先炸了呢。苏筝猛然清醒,不由懊悔起来。
见苏筝的脸上现出懊悔的神色,雪盏顿时明白怎么一回事了,肯定是兄妹俩吵架了,然后就弄成这个样子了。见苏筝头上的伤口出血不止,她不由慌了,手忙脚乱要替苏筝止血,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你别紧张,只不过流点血,没什么大事。”情绪平稳下来的苏筝反倒过来安慰她。
雪盏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一副举手无措的样子。
苏筝只好道:“我还在头有些晕,你扶我回去休息罢。拿贴子请胡大夫过来,帮我再看看伤口。可能是伤口迸裂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历经重重劫难,甚至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她,又何惧这点小小的伤口?真正让她揪心的是她的大哥苏毅,不知道她的这番以毒攻毒的话,大哥能否听得进去?
见苏筝眉头紧拧,雪盏以为她伤口疼得厉害,再也不敢怠慢,忙扶了她回到听荷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