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到来的凌晨时分,洛京飘起了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卫嫚儿早早就醒了,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好奇的不行,忙让清秋伺候着自己梳洗,想要用完早膳邀陈菡遥一同去观赏雪景。她风寒感冒刚好,在屋子里闷了小半个月,早就想出去走了。乐陵地处南方,四季气候温暖怡人,十六年来她只在书籍画卷上见到过雪。
清秋为卫嫚儿盛了一碗蒸蛋羹,提醒道:“小主,您忘了昨天下午知棋姑姑来传话,贤妃娘娘今日请小主去甘泉宫喝茶看戏?”
卫嫚儿刚刚激动的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她扭头问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贤妃娘娘也请了菡遥姐姐吗?”
清秋回答道:“知棋姑姑昨天不曾去飞羽堂,出了漪兰殿便直接离开了。”
卫嫚儿没有接话,怏怏不乐的低头抚弄着自己耳旁被挑出的一缕发丝。
清秋知道自己的主子自从上次在甘泉宫看到贤妃处死小宫女的手段后,心中对贤妃又畏又怕,安抚她说:“贤妃娘娘看重小主,这才请您一同喝茶,小主别怕,还有奴婢陪着您一起呢。”
卫嫚儿依旧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她用勺子舀了一勺蛋羹,小口的吃了起来。心不在焉的吃完,清秋为她披上一件灰狐裘披风,扶着卫嫚儿上了早早等在宫门口的软轿。
将近正午时雪已经停了,地上,枝桠上,宫殿楼宇的琉璃瓦屋顶上,都裹了一层银白的雪花。流华来到漪兰殿替陈菡遥传话请卫嫚儿一同用午膳然后去御花园赏雪,却发现漪兰殿里空荡荡的,正堂中只有卫嫚儿身边的小宫女思佩正擦拭着花梨木雕花柜上摆着的青花底瓷瓶。向她打听,这才知道卫嫚儿早早的就带着清秋一同去了贤妃的甘泉宫,流华便也不在漪兰殿逗留,回宫禀告了陈菡遥。
“嫚儿去了甘泉宫?”陈菡遥挑了一枚蜜饯放进口中,酸的她皱了下眉。
“奴婢去的时候惠芳仪已经离开了,奴婢只见到了惠小主身边的思佩。”
“呵,贤妃是看出了我们这些卫郡来的小主里,嫚儿性格天真好拿捏而我脾气倔强些,不甘被她控制。一早儿就看出她有意拉拢嫚儿,收为己用。”
一旁替陈菡遥垂肩的绿珠接话道:“小姐,长乐宫住的那位也是个软柿子,怎么不见贤妃拉拢她?”
陈菡遥摇头笑道:“本以为陪嫁的三个人里皇上独独留下她封了美人是对她青眼有佳,可是这都半个多月了,皇上像是把她忘了似的一句也没提起过。贤妃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会用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绿珠嘻嘻笑着:“现在皇上心里眼里全是小姐,管她长的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皇上也不放在眼里呢。”
流华听到这话也笑起来:“绿珠姑娘这次可算说了句大实话。只是惠小主和小主虽然情同姐妹,小主最近隆宠太盛。奴婢担心,若是惠小主心中吃味,被贤妃钻了孔子利用……”
自从第一夜召幸之后,宫中女子日夜期盼的凤鸾春恩车一连七天晚上都载着陈菡遥一路铃声叮当的驶过长信宫到乾元殿的道路。听闻韦贤妃在甘泉宫大发脾气,摔碎了从前皇帝赏赐的冰纹玉瓶。陈菡遥心中虽然是不舍,昨夜还是恳求了李昭和雨露均施才能**和睦。李昭和很是欣慰,夸赞了她贤惠懂事,实乃六宫妃嫔楷模。又下旨赐了她封号为瑶。瑶者,美玉也。陈菡珧心中感动异常,她想过自己也许一生都不得见圣颜,守在长信宫一隅孤独终老。也许有机会侍寝,随后就被皇帝抛在脑后,望着红墙上正方的天空郁郁终生。却不曾想到李昭和贵为帝王,竟对她用情如此,本来心中存有的那些隔阂坚冰也被连日的柔情蜜意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被流华这样一提醒,心中虽然有些打鼓,可她心底里却是不愿怀疑卫嫚儿的,便一口答道:“嫚儿不会的。”
流华见她神色坚定,恭敬地回答:“是,奴婢不该疑心惠芳仪。”
“嫚儿现在风寒已经大好了,昨夜我侍寝时已经向皇上荐了嫚儿。”
流华和绿珠对望一眼,也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到陈菡珧接着说道:“我曾和嫚儿有约在宫中相互扶持,更何况我真心把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爱护,能帮助她的地方自然要尽力帮她,更何况如今我宠爱太盛,若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小主说的是,**之中树敌太多对小主不利。”流华和陈菡遥相处越久,越是发现她聪慧明理,知晓进退,成为主子娘娘只不过在于时间的长短,哪怕是封为四妃与贤妃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可能。陈菡遥点点头:“罢了,嫚儿一时半会怕也回不来,这雪景我从不曾见过,咱们一同出去走走。”
三人出了长信宫,沿着御花园一路逛着,放眼望去,四处尽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到一旁的绿珠指着不远处欢喜的说到:“小姐快看那边,红艳艳的一片可真漂亮!”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眼便是一大片梅树,朵朵红梅凌寒怒放,如同点缀在这银白一片中的红宝石,梅影绰绰,暗香浮动。
绿珠嚷嚷着:“小姐,咱们去折一枝来摆在花瓶里吧?”
陈菡遥被雪中美景深深震撼,听她这样说也动了心:“那咱们就过去看看,折一枝带回去!正好能插在皇上刚赏的那个海水鱼纹花瓶里。”
一旁的流华说道:“娘娘,这是章台宫容淑媛的梅园,咱们贸然折了这梅花怕是不好。”
“容淑媛?”陈菡遥心中隐隐对她有好感,只是容淑媛一直推脱身子不爽,进宫许久从来不曾有机会拜见,“我记得淑媛娘娘身子骨弱,早些时候只在鸾鸣台远远看过一眼,几次去拜见贤妃娘娘的时候也不曾见过。”
流华看了看四周,附在陈菡遥耳边细语:“小主,**无主,大半妃嫔依附贤妃仰人鼻息祈求分得少许宠爱,还有少数不得圣宠却很安分守己。只有淑媛娘娘是向来不踏入甘泉宫一步的。”
“哦?这是为何?”陈菡遥听到这话心中很是好奇,她去过甘泉宫几次,每次阵势大的都像在向皇后行每日晨省之礼,宫中位分高低的妃嫔几乎见了个全。
“小主有所不知,容淑媛是贤妃入宫后第二年进宫的,侍寝没多久便怀上了龙种。贤妃心中妒忌,派人将容淑媛请到甘泉宫,呵斥她**圣上,直接赐了容淑媛一碗掺了红花的药汤,容淑媛不敢不喝,肚子里成了型的孩子就这么生生流掉了。容淑媛因为这件事伤心过度,身子没多久就垮掉了。”
陈菡遥低声惊呼:“贤妃善妒到如此,公然谋害皇嗣!皇上竟也不管不问?!”
流华语气透露出些许同情:“皇上知道后晋了容淑媛的位份。只是罚了贤妃闭门思过半个月,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陈菡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冲着向上冒。
“流华,宫中有孩子的妃嫔,贤妃都这般对待吗?”
流华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多半是生不下来的,皇上纵容贤妃,对这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菡遥像是被冻在了原地,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这时,一个宫女从梅花树间远远走过来,在覆盖着松软积雪的院中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那宫女在陈菡遥面前福身行礼:“奴婢见过瑶婉仪,瑶婉仪安好。我们娘娘请瑶婉仪过去呢。”陈菡遥一眼便认出了她,居然是册封后容淑媛派来长信宫送贺礼传话的宫女采荷。
众人跟在采荷身后向梅园走去,梅园很大,处处栽种着梅树,越往里走梅花开的越好,枝条交错,花香袭人。
走近了才看到花枝间站着一个烟青色的身影,整个身子都罩在厚重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到显得病态的脸。她对上陈菡遥打量的目光,端庄从容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就像一株无意苦争春的红梅亭亭玉立于一片纯白无暇之中。
“臣妾见过容淑媛,淑媛安好。”
“瑶婉仪同我想象中一样。”容淑媛的声音很成熟,明明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陈菡遥却在她的声音中听到了白发苍苍的颓然和看破红尘的绝望。她不禁问道:“不知娘娘想象中臣妾是什么样的?”
容淑媛像是突然沉浸在了回忆长河里,她眼中交织的感情太过浓烈,浓烈到陈菡遥根本分辨不出这是爱是恨。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的呢喃着,听起来像是随着梅香一同浮动在空气里那般虚无缥缈:“有些像本宫刚入宫的模样。”
许久,她才如梦初醒般笑了笑:“宫中已经很少有人来这梅园了,你也喜欢梅花吗?”
陈菡遥望着眼前横过的一条梅花树枝,枝头几个花苞半开未开,倒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忍不住伸手将树枝拉到面前轻嗅一下。笑着回答道:“臣妾从小在南方长大,并不常见到梅花,这样大的梅园还是头一次看到,心中十分喜爱。”
容淑媛见到她的举动只觉得娇憨可爱,便伸手轻轻弯下一条枝叶,左手扶住花枝,右手中精致的银剪刀在根部一晃,便听到咔嚓一声,开满梅花的枝条被剪了下来。她将手中的花枝递给陈菡遥,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然喜欢,这支梅花便送给你了。”
陈菡遥刚刚还想着如何向容淑媛讨一枝梅枝带回去,看她主动剪了送给自己,忙谢道:“那臣妾要多谢娘娘了。”
容淑媛轻声道了一句不必。便转过身向着梅园深处走去。
采荷忙行礼急匆匆的说:“瑶婉仪,我们娘娘一到梅园来就总会这样,奴婢先失陪了。”说罢慌忙向着容淑媛离开的方向追去。
陈菡遥若有所思的望着那抹烟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色的梅林里。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像极了乐陵城早春纷飞在白堤上的柳絮,陈菡遥忍不住伸手去接,玲珑剔透的六角形冰晶刚落在手上,就融化成了水滴,北风一吹,瞬间消失的无踪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