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30年代,茅盾先生就曾评论说:"在所有"五四"时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属于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没有"。历经半个世纪,冰心仍坚持把抒写"真我"作为自己的美好追求。如她在《记事珠·自序》中所说:"书名为《记事珠》,其实就是说明每一段文字都像一串珠中的一颗,互不相干,只是用"我"这一根细线,把它们穿在一起而已。"而"我"这一自我形象,也串结了冰心晚年散文的每一篇。这些作品,不论是缅怀亲人、忆念往事,还是评议人生、抒发感怀,都真实地映现着冰心"自我"的形象,显示着冰心真实的思想和感情,是作者"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在写人记事时,冰心总是将"我"置于真诚的追溯中,不仅再现所经历过的生活,也凸现出"自我"的个性、品格。如从《我的老伴》里,读者不仅会了解到吴文藻先生的品格和为人,而且会清晰地看到冰心和丈夫56年中共同生活的足迹:从萍水相逢到新婚之夜,从教书生涯到抗战中的颠沛流离,从10年动乱中的岁月到"偕老"的乐趣……还会看到冰心和丈夫之间忠贞而精诚的爱情,"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实践"。即使是在评议社会人生时,冰心"自我"的形象依然会"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作者似和你相对倾心而谈,同样真诚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出自真情地去感悟事物,发自肺腑地去表达胸中的欢乐和忧思。从冰心的晚年散文中,读者得到的就不仅是怡悦和思索,还能看到冰心的生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看到冰心的"全人"。
谋篇布局上的自然,是冰心散文的一贯风格。冰心年轻时就认为"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只听凭着此时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从脑中流到指上,从指上落到笔头,微笑也好,深愁也好。洒洒落落自自然然的画在纸上"。晚年散文中,"我"的情思仍是统领全篇作品的主线,冰心心有所感,兴之所至,笔之所随,行云流水般地说自己心中要说的话,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地表现出来,使作品显示出自然、纯真的美。这种自然,是冰心老人淡泊、宁静中的自由挥洒,为作品带来了艺术的神韵。
文章篇幅的短小和语言的简洁朴素,是冰心晚年散文的又一显著特色。如冰心老人所说,她的"文章越写越短"。晚年散文,有些是精练的千字文,而三五百字的短文则更为多见,意尽便止,文字无可再删,可谓简洁到了极致。与此同时,语言"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既不失冰心散文语言的一贯清丽,又更见朴素。
1992年
独具特色的乡土女作家--罗淑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罗淑的创作生涯只有短暂的一年半。然而,她却以"自己的声音"显示了其创作个性,不愧为一位独具特色的乡土女作家。
罗淑原名罗世弥,1903年生于四川成都。1912年,举家移居四川简阳县。1929年7月,罗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不久,她前往法国里昂,攻读教育学并学习法国文学。"九一八"事变后,罗淑对苦难深重的祖国怀念日深。1933年,她终于不顾亲友的劝阻,和爱人马宗融一起,毅然回到祖国的怀抱。1936年9月,罗淑以在《文学季刊》上发表《生人妻》而蜚声文坛。此后,她便在文坛上辛勤耕耘。1938年2月,却不幸于产后误于西医而病逝。
罗淑这位"被崇敬的新作家"生前创作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却"保存了自己全部作品的品质的优美"。巴金先生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就整理、编辑、出版了罗淑的作品,这便是三本小说散文集:《生人妻》《地上的一角》和《鱼儿坳》。解放后,英文版的《中国文学》也刊登了罗淑的作品。
一
罗淑有自己不平常的生活经历,有较厚实的人世的知识。从故乡四川到法国里昂,从上海都市到桂林乡下,罗淑的生活足迹是宽广的,而她把自己的艺术目光,执著地投向四川中部、沱江流域。罗淑注重严格选择题材,表现自己熟悉和感受最深的生活。"她不似若干女子,沿着身世凄凉之感的传统的路子写些哀怨的词句",她也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包括冰心、冯沅君、庐隐、凌叔华等),以自己身边的青年男女即多愁善感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群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罗淑独辟蹊径,注目于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寄情于家乡的劳苦大众,一起笔就走上了"直面人生"、正视社会现实的写实道路。罗淑的作品中,除她逝世前不久在《华西日报》副刊《群众》上发表的两篇小小说,即《八月十三日的早晨》和《被难者》(以"八一三"之后上海人民在日寇铁蹄下的苦难和抗争为题材)以及散文《弄堂里的叫卖声》(写都市生活的片断场景)而外,其余的八篇小说和两篇散文,都取材于四川乡镇的生活和斗争。这些作品,以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展示了四川沱江流域真实的社会人生,不只给读者以四川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更使读者看到了四川劳苦大众的苦难和不幸,愤懑和抗争。
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是富庶的。但二三十年代,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却贫困破产,竭尽全力而无法维持生计。罗淑的代表作《生人妻》,正是这一社会悲剧的典型概括。《生人妻》中的农民夫妇,失去了原有的几亩地和一幢平房,住在收获季节用来看守庄稼的"搭棚"似的偏屋,以卖草为生。每天,他们弯了腰,低了头,挥动着两把弯月似的镰刀,默默地四处找寻着可以割刈的嫩绿的草。他们"勤恳而又勇敢的生活着",却无法"捱得过"难忍的饥饿。为了留给妻子"一条生路",丈夫不得不按捺住羞愤和屈辱,忍痛将妻子卖给有钱的人家。短篇《橘子》则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农民的凄楚和辛酸,直接表现了农村社会矛盾的尖锐冲突。阿全叔家的橘子全红了,二十颗橘树,果子多得坠了枝。但迫于欠债--"单是空仓就有三十多块",阿全叔不得不以最低廉的价钱,将橘子只算四担全部卖给了张贩子,所得一共只有十二块钱!就连六岁的小丁丁想要两颗橘子也竟不可得。而在叙事散文《轿夫》中,作者又叙写出,在满是树木的蜿蜒的山道上,轿夫不仅要出卖自己的劳力,还要忍受打骂和凌辱。"穿黄衣服的兵大爷,时刻用枪柄在他们干柴似的骨架上敲打","着长袍大褂的老爷们,惯于用口唾和脚头对付他们"。而谁能料想到,轿夫中,不仅有穷苦的男人,竟还有女扮男装的妇女呢!她们"身上老是挂着一件给汗水灰尘糊紧了的褴褛的衣裳",为了"肚皮",也不得不和男子汉一样,充任这抬轿子的苦役!从对轿夫的描述中,读者再次看到了破产农民的血和泪,听到了他们的愤怒和呼号,也深深感受到作者对穷苦农民发自肺腑的同情和关切。
四川,自古以来还是制盐业兴盛的地方,这里盛产独特的井盐。而大块的雪白的盐巴,却浸透着盐井工人的血汗。罗淑自幼就目睹了盐工生活的惨状,她同样以饱含深情的笔墨,把四川盐工的生活和命运,真切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在罗淑描写盐工生活的小说中,把盐井工人不如牛马的苦况再现得真切而具体。在厂主或灶主的压榨和剥削下,盐工们终日从事着取盐水、熬盐巴的繁重体力劳动,精疲力竭之时,不得已"用一节竹签两头捏个小泥丸把眼皮上下绷起来。"他们吃的是"时常有石沙磕牙的开水饭",睡的是与病瘫的老牛为伴的地铺,"鼾声和病牛的喘息互相应和着"。盐工老瓜十三岁起就在盐厂顶班。他的父亲作了二十年的老灶工,被厂主榨干了血汗,失脚跌下了滚腾着白色溶液的盐锅,煮死了。"他的尸首呢?--烂豆腐一块"!老瓜讨饭的弟弟,在寒冬的早晨,饿死在人家屋侧的稻草堆上。他的瞎眼的老娘,被迫过着"走千家"的讨乞生活。而"脚杆"瘦得"鸡骨头样"的老瓜,只因偷吃了管事的埋在土里的死牛,竟被加以"挖坟盗尸"的罪名而开除(《井工》)。盐工小阿牛,父亲十年前失脚跌下滚腾着白色溶液的盐锅,煮死了,母亲被盐厂的管事乘机霸占。阿牛在家里痛斥了管事,却遭管事的"挟嫌陷害",被加以不孝顺母亲"犯国法"的罪名而重打五十鞭(《阿牛》)……
罗淑不只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了盐工悲惨的人生命运,还写出了卖盐小贩的辛苦,表现了盐厂主、灶户和盐工、农民之间尖锐的阶级对立。盐厂周围的农民们,"由自耕自种的人家变成别人的佃户",他们被迫租地、负债,卖盐的小贩"家里没盐吃,买不起……",并因"公事"、"国税"而折本;而厂主和灶户们却是"家家发","成千成万地赚钱"!一家人种田兼卖盐的肖二爷,只因一次在称盐时被拥挤的人群所挤,踉跄扑在王师爷身上,便遭毒打,又被巡丁抓走,罚款四十元!(《地上的一角》)……从这些真实的描述中,作者"发出正义的喊声,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呼吁"。
在现代文学史上,描写盐工生活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见。在罗淑之前,除楼适夷的短篇《盐场》反映了沿海地区盐民生活外,再没有人涉笔过这类题材。而罗淑却天生"慧眼",用短篇小说为读者展现了内地盐工生活的独特画卷。对此,李健吾先生曾给予公正的评价。他说:"特别是那些关于盐厂的断片小说,把一个我从来不曾接识的世界展给我看,似平还没有第二个作家注意这个偏僻角落……"罗淑反映四川内地农民、尤其是盐工生活的作品,无疑拓宽了30年代新文学的表现天地和主题,为我国现代文学作出了独特贡献。
茅盾先生在谈到乡土文学的作品时曾指出,"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然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一个只具有游历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予了我们。"罗淑正是以从生活实际出发的人生态度,遵照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给予了读者。她的作品反映了社会生活中带有普遍意义和本质特征的东西,把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血和泪展现在读者眼前。它们促使人们清醒认识旧社会的黑暗,从而为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而奋起斗争,其积极的思想意义和深刻的认识价值是显而易见的。
二
文学的核心是塑造典型形象。罗淑对二三十年代四川农村社会的认识和评价,正是通过她笔下一个个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来表现的。罗淑将自己的心贴近故乡的人生,将深挚的感情熔铸在人物形象的描绘之中。她作品中的人物,主要是穷苦的农民和盐工。他们形象各异,不乏鲜明的个性,又都带着时代的烙印,显示出较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生活底蕴。如果说,20年代写作"乡土文学"的作家,所接触到的主要还是农民的愚昧和麻木,而较少看到农民的反抗斗争;那么,到30年代罗淑的作品,则显示了长足的进步。罗淑没有将笔墨仅仅停留在对人物悲苦命运的描绘上,也较少写人物身上的痼疾和因袭重担,而以深邃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着力于开掘人物性格中的积极因素,写他们与屈辱生活的搏斗,赞美他们美好的心灵,表现他们倔强的灵魂。这样,从她笔下的农民和盐工的形象中,读者感受到的已不再单单是沉重和压抑,而能看到劳苦大众的觉醒和希望。
勤劳、淳朴、善良,有着坚韧不拔的生活意志,是罗淑笔下农民和盐工的特色之一。《生人妻》中的农民夫妇,在贫困的生活中,他们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当丈夫不得已把妻子卖给了有钱人家,他用卖妻的钱所换回来的,不是自己的身上衣、口中食,却是被抵押出去的妻子一直用了二十几年的银发簪。而妻子在深夜从买主大胡家逃出,摔伤在石桥下清醒过来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伤势,却是对丈夫的连累--"我倒害了他!"……这对农民夫妇忠厚善良的品格,他们之间深挚纯朴的感情,是如此楚楚动人!短篇《刘嫂》中善良、直爽的女佣刘嫂,十五岁上被人拐骗出来,卖给一个大家做使女,又被四十多岁的主人侮辱。后来,她被赶出那道立着两个石狮子的黑漆大门,孩子是在临街的茅厕里生下的,出世三天就死了。以后,她当过补衣妇,行过乞,帮过人。命运是如此坎坷不幸,但她对生活并未绝望。在听到将被主人辞退的当晚,她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人只要有两只脚,两只手,到处好找饭吃。我连叫化子都当过了!还有什么做不来?"此后,她为了生活到处流落,衣着褴褛,面容憔悴,却还是抱着"过不得也要过下去"的坚强信念。在苦难生活的重负下,刘嫂是弱者,然而也是强者。刘嫂身上所体现的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素质,在《橘子》中的阿全叔、《鱼儿坳》中的二爷等人物身上,也有着程度不同的反映。
不甘忍受凌辱与痛苦,不为严酷的命运所屈服,为改变生活处境而积极起来抗争,是罗淑笔下农民和盐工的又一显著特色。
《生人妻》中,妻子的突出性格特征,不只是淳朴、善良,更有倔强反抗。妻子在被卖到大胡家的当天夜里,当小胡企图调戏和侮辱她时,她气愤地指着小胡骂道:"你要死了吧!走开!"并伸手一拳,打得小胡颠摆了几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这时,她再也不能忍受买主家"奇特的恐怖和协迫",一手拔开猪圈的门,用尽全身的气力在昏暗里逃跑了。就作品题材而言,《生人妻》和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很相似。但后者主要表现的是春宝娘的屈从和不幸,而前者则突出了妻子的倔强和抗争。就思想意义而言,《生人妻》显然达到了新的高度。短篇《井工》中的青年盐工梧子被赐名为"老瓜","这名字的意义是无力,是懦弱,甚至是憨痴,更由这而来的是讪笑,是揶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在别人眼中被轻蔑的人,内心仍蕴积着对不平社会、对剥削者压迫者的一腔仇恨。严酷的现实终于使他变得"有力气,有胆子",他怀着对新的生活的向往,暗中准备下斧凿,出人意外地开跑了丁厂老板堆满盐包的庞大的船只。在《地上的一角》里,以青年农民长发为首的"一大群"受苦人,也终于为生活所迫,拿起枪支和杀猪刀,走上了"偷关"运盐的反抗道路。罗淑笔下,农民和盐工的反抗虽然都是自发的,但却体现了勇敢的斗争精神和对黑暗现实,对反动统治的否定。从中,读者能隐隐觉出地火的奔突,感受到30年代初动荡不安的时代气息。
三
罗淑的创作虽起步较晚,但在开始创作前,却有着较充分的艺术准备。罗淑自幼学习过古典诗词书画,后来深受五四新文艺的熏陶。在法国求学的五年中,她十分喜爱罗曼·罗兰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从欧洲进步的文学作品中汲取了营养。回国后,3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更是激荡和影响着她。这些,都促使罗淑这株新文学园地中的奇葩,终于开放出绚丽的花朵。的确,如巴金先生所说,"她的文笔并不华丽",但"那里面有的是一种真实朴素的美"。罗淑对写作的态度严谨不苟,她忠实地描写四川家乡的社会、人生,在艺术上显示了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