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巧原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小说开始时,她已经结婚五年,丈夫是没落封建官宦世家姜公馆的二少爷--一个害骨痨的残废人。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姑娘却嫁给了终日瘫卧在床的废人,曹七巧十分苦闷。她陪丈夫抽鸦片烟,自己也上了瘾,而这并不能解除心中的苦痛。她需要爱,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她把这种爱寄托在三少爷姜季泽身上。姜季泽平日里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但在有着严格封建秩序的姜家,他只是挑逗曹七巧的感情,不敢过分放肆。曹七巧为此愤愤不平。她责问姜季泽:"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这是年轻的曹七巧为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发出的呐喊,尽管声音是那样微弱、无力。曹七巧对自己的处境和命运无可奈何,于是,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丈夫、婆婆死去,她可以分到一大笔钱,这"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
十年之后,丈夫和婆婆相继去世,曹七巧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经过分家,她有了钱。搬出老宅,自立门户,而曹七巧的悲剧却并未结束。几个月后,濒临破产的姜季泽主动找上门来,偏偏要向曹七巧倾诉爱情,在她面前演出了一场动情的戏。曹七巧压抑多年的情爱被唤醒了,她一下子觉得心旌摇荡:"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是,金钱的力量到底比情欲的力量来得猛烈。"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于是曹七巧觉得不论真爱假爱,她都不能接受。她开始和姜季泽谈生意经,讨论金钱的事情。后来发现姜季泽是骗她,一怒之下,她把手里的扇子向姜季泽头上掷去,打翻了一杯酸梅汤,溅了姜季泽一身。姜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给骂跑了。这时,曹七巧又十分悔恨,她跌跌跄跄地上楼去,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姜季泽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而为了保住手中的金钱,曹七巧却硬是扑灭了自己旺盛的情焰,让爱情的幻影从自己眼前消失,让精神上的痛苦一直沉到心底。
故事到这里,读者不难从主人公人性的被压抑和摧残中,体味出浓重的悲剧性。而如夏志清先生所说:"别人假如能写这半部,也足以自豪的了。可是对于张爱玲,这一段浪漫故事只是小说的开头。在下半部里,她研究七巧下半世的生活;七巧因孤寂而疯狂,因疯狂而做种种可怕的事情,张爱玲把这种"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写。"
小说后半部,曹七巧的悲剧更向深层次发展,金钱的魔力以及由此造成的性的苦闷,二者纠结在一起,进一步双重地扭曲了她的性格心理。作品精细地描写了曹七巧人性被压抑和摧残后的极端病态心理和由此带来的变态行动。这以后,曹七巧把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她使性子,打丫环,换厨子,失魂落魄,甚至把这一切都发泄在儿女身上。曹七巧虽然为儿子长白娶了媳妇,可心中对此充满了怨嫉。她百般挖苦儿子、媳妇,破坏儿子与媳妇芝寿的正常婚姻生活。她支使儿子通宵达旦地陪她装鸦片烟,一边向儿子盘诘媳妇房中的隐私……难怪媳妇被逼得要发疯,最后,儿子的妻、妾都在不堪折磨中结束了残生。女儿长安快三十岁了,堂房妹子同情她,替她介绍了男朋友童世舫,长安正式订了婚。可是曹七巧不断拖延女儿的婚期,对长安极尽冷嘲热讽。长安明白她母亲的为人,"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于是长安主动和童世舫解除了婚约。婚约解除后,二人继续来往,反而产生了爱情。然而风声吹到了曹七巧的耳朵里,她背着长安下帖子请童世舫吃饭,几句谎话,就断送了女儿"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她的计谋成功了,可是对此并无愧疚之感。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正常情感。
小说结束,是一个令人深思的场面:"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透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曹七巧失掉的,不只是健康丰满的肉体,还有正常人的心灵。她一生的悲剧,委实令人战栗。
二
《金锁记》不仅写出了曹七巧的人生悲剧,还通过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与心理发展过程的展现,揭示了造成曹七巧悲剧的原因,写出了历史和社会生活对人物灵魂的制约,从而使这一悲剧形象显示出深刻的社会意义。
曹七巧生活于中国国民革命后变动的大都市上海的旧租界。这是一个外来的资本主义和中国土地上固有的封建性奇妙融合的社会,封建旧文化和资本主义文化尖锐冲突的地方。而姜公馆的遗老遗少,同清末一批大官僚一起逃到上海租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保持着封建家庭的礼义、习俗。曹七巧的大半生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
出嫁前的曹七巧健康、丰满、要强。"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或许她的生活会不失普通百姓家平凡的快乐。但在封建思想观念仍有强大势力的时代,曹七巧没有个人独立选择的自由。在婚姻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的等级社会中,门第观念、财富观念必然成为婚姻的主要砝码。曹七巧以麻油店老板的女儿的身份进入了官宦之家,门户的错配已铸就了她悲剧的命运。这宗封建买卖婚姻虽然保障了曹七巧的生存,但却注定了她必须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姜公馆,曹七巧的地位是低下的。老太太聘了她来做"正头奶奶",为的是"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在给三个儿子安排住房时,曹七巧的住房最差。姜家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忙问是谁,而听说是曹家舅爷时,老太太便装不知道了。在同辈人中,大嫂玳珍、三弟媳兰仙原都是公侯小姐、大家闺秀,在曹七巧面前自然有种种优越感。曹七巧和小姑云泽套近乎,但话一出口就遭小姑抢白。就连曹七巧屋里的丫头小双也看不起她,背地议论,说她原本是娘家"麻油店的活招牌",不配侍候。一家子都鄙视她的出身,"上上下下无人肯代她包涵一点",卑微的门第永远是她丢不掉的耻辱。在这样的处境中,曹七巧的人格尊严被践踏得稀烂,被人鄙视的痛苦时时啮噬着要强、泼辣的灵魂。在强烈的撕扯、挣扎下,生性不安分的曹七巧的面目不能不变得扭曲而可怪了。于是,在姜家人心目中,曹七巧满口"村话",就连她的兄嫂也认为她"换了个人","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这宗封建买卖婚姻带给曹七巧的,不只是尊严的被践踏、自我人格的失落,还有对金钱的格外看重和敏感。自身经历和所处环境教曹七巧深深懂得了金钱的至关重要。姜家从京城避兵逃难到上海,昔日显赫的门第已是虚空的架子,但却依然可以使奴唤婢,讲排场,摆阔气,是因为他们手中还掌握着金钱;姜家的残废公子能占有年轻健康的姑娘,靠的是金钱;代行父权的兄长曹大年情愿把妹妹嫁给姜公馆,图的是金钱。是金钱造成了曹七巧的婚姻悲剧,断送了她的青春和幸福。而"正头奶奶"的虚名又不断刺激和加深了曹七巧的金钱欲。因此,金钱成了曹七巧潜意识中的固有观念。一经触发,这固有观念便会转化为行动。于是,分家时曹七巧要撒泼哭闹,不惜得罪姜季泽,为的是要多得到一些钱;她把无辜的侄儿春熹逐出家门,是以为春熹欺负长安,是想贪图她的家产、她的钱;甚至在姜季泽登门要和她重续旧好时,在金钱与情欲的尖锐冲突面前,她硬是按捺下情欲来保住了金钱。为了金钱,曹七巧不怕丢人出丑,可以六亲不认,不惜埋葬掉自己最后的爱。她给自己套上了人世间最重的黄金的枷锁。终于"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与此同时,作品还写出在金钱的钳制下,由这宗封建婚姻带来的,曹七巧作为人的本能的情欲的被压抑。以健康之躯终日守住病残的丈夫,曹七巧未有过正常合理的婚姻生活。婚姻与爱情的失意,使她的正常的自然的情欲被压抑到了潜意识中。而花花公子姜季泽的轻佻与撩拨,偏又使她被压抑的情欲更为嚣张。"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如弗洛依德所说:"潜意识深处的性本能受到压抑过于强大,如果没有正常的疏导和合理的发泄,就易造成心理上的病态。"自我的自然欲求的被摧残与压抑,必然促使曹七巧产生心理上的病态,使她不能不用变态的方式来渲泄潜意识中的本能冲动,以至于演出一幕幕令人恐怖的人生悲剧。甚至在与儿子的正常生活的感情中,也掩盖不住她的变态情欲。"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曹七巧不容许儿子与媳妇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她要把深夜从儿子那里盘诘出来的儿子与媳妇的隐私当众渲染,使自己从中得到可耻而空虚的满足。甚至连女儿微弱的爱情也引起她下意识的嫉妒,她见到婚恋中微笑着的女儿竟"不由得有气",从冷言冷语到恶毒叫骂,直至设计断送了女儿的婚姻。饥渴的情爱在曹七巧身上得不到满足,便用可怕的报复来抵偿!
从曹七巧心理性格的可怕变态中,读者不难看到传统的封建婚姻和资本主义的金钱在怎样摧残和扭曲着人性,使人物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在毁灭着别人。曹七巧形象的社会意义正在于此。而正是在对人物的精神心理的把握和灵魂的表现中,《金锁记》展示出了那个特定的社会时代必然产生的扭曲心态,闪烁着对虐杀人性的封建伦理道德和金钱世界的批判色彩,透出了强烈的反封建的社会意识和文化批判的丰富内涵。
三
在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成功的女性形象绚丽多彩。其中,曹七巧以其独特的异彩而引人注目。
作为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曹七巧的遭遇是不幸的。曹七巧的这类遭遇,从五四文学开始,作家们即站在民主主义的立场上予以表现。如杨振声的《贞女》描写十八九岁的姑娘张阿娇被逼嫁给李家的神主(木头牌位),最终在绝望中悬梁自尽;台静农的《烛焰》,写颖慧美丽的少女翠姑不得已嫁到夫婚夫家"冲喜",而未婚夫已病入膏肓,翠姑入门三四日,即身着白衣哭送灵柩;在彭家煌的《喜期》中,年轻的静姑被逼嫁给一个跛足的傻老,结果是沉塘身亡……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悲惨遭遇,无一不揭露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吃人的本质,反映了旧时代带给女性的不幸。30年代,作家的创作视角依然没有离开封建制度对妇女的残害。在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中,从毫无人身自由的丫头婢女,到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姐、媳妇,被封建婚姻制度虐杀的女性何至一二!而在吴组湘的《竹山房》里,二姑姑被迫麻衣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在被礼教牢笼的禁锢中终其一生。作品从对二姑姑深埋在心灵深处的人欲的剖露中,揭示了"未亡人"的不幸和精神痛苦,对封建制度的揭露又是何等深沉!
和上述人物一样,曹七巧同样无可逃遁地饱尝了封建婚姻的苦果,同样承受了旧时代带给女性的痛苦和不幸。而曹七巧又毕竟处在独特的生活领域,是半殖民地特殊文化环境的产物。因此,和上述人物相比,她又显示了自己独特的经历和性格。曹七巧从普通小户人家闯入没落的封建官宦之家,在自己正常的情爱受到压抑,而对金钱的占有欲却得到了恶性膨胀的情况下,以其变态的心理和行动,要把内心的痛苦和怨嫉倾泄无余。她自己成了黑暗世界的牺牲品,却还要更多的人为自己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