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吴雨僧复在《清华周刊》之一段《补白》中写道:“悲观自悲观,但不可因悲观而厌世。”“悲观而能积极作事之人,比乐观而能积极作事之人,犹为可配。古今名哲,大都亦悲亦乐,且悲且乐,不悲不乐。”(《清华周刊》第355期,1925年10月16日,第22页)吴宓的这段《补白》,绝不会是“无的放矢”。这实际上是对王国维一心投入工作之由衷赞佩,复是对王氏之深切厚望。大师对大师之理解,并不停留在某种表面;关键在于会心———心与心之交融,灵魂与灵魂之相融。在他们之间,似乎天然即存在某种思想契约,一经相遇,便可溶化。吴宓非常敬佩王国维博大精深之学识,他尝谓:“王先生古史及文字考证之学冠绝一世。余独羡先生早年文学、哲学论著;以其受西洋思想影响,故能发人之所未发。”(《吴宓诗集·空轩诗话》第143页)
四、学术演讲,新见迭出
招生考试工作结束后,一些暑假没有回家留在校中之旧制留美预备部学生,得知国学大师王国维来校执教,纷纷建议学生会邀请大师作学术讲演,一饱眼福和耳福。经学生会之邀请,王国维作了题为《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之学术讲演。由研究院研究生方壮猷笔记,听后将讲演记录稿整理发表在《清华周刊》第三百五拾期上,以飨读者。王国维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惟晋时汲冢竹简出土后即继以永嘉之乱,故其结果不甚著,然同时杜元凯注《左传》、稍后郭璞注《山海经》,已用其说;而《纪年》所记禹、益、伊尹事,至今成为历史上之问题。然则中国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能比者也。今将此二三十年发见之材料,并学者研究之结果,分五项说之。”王国维依史实强调了史料在历史研究中之重要意义。所讲之五项是:一、殷虚甲骨文字;二、敦煌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四、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五、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6月版,第207页)此五题之前四题王氏皆进行过研究考释,且著述宏富,因而讲起来如数家珍。听讲学生大都赞之为讲演甚为明晰而详尽。虽然尚未开学,但已考入国学研究院的在京新生,以及暑假留校之学生,已经提前聆听了这位走出清官、曾为“帝王之师”之大学者讲演。罗振玉、蒋汝藻在《观堂集林》之序中,皆首先讲到了王国维先生“当古文字古器物大出之世”,故其成就能超越古人,胜于前贤;或者说王氏研究“新得之多,固由于近日所出新史料之多”有极大之关系。王氏此时这个演讲,正是围绕这个观点而展开。讲演之五个部分,皆是他研究过之新史料,尤其是殷虚甲骨文字,汉晋简牍,敦煌写经,王氏皆作过经心研究,取得了前无古人、中外瞩目之成就,构成了王氏一生之学术主体。此讲演之记录稿发表后,被国内外学术刊物竞相转载,如《学衡杂志》、《东北文化月刊》、《国学论丛》、《科学》杂志及日本《怀德》杂志等。学术界一时出现了洛阳纸贵之景观,引发了学术界研究这些“新发见”、“新学问”之巨大热潮。
五、“老”学术与“辫子”
9月28日,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开学。此时,校所聘导师梁启超、赵元任和讲师李济皆已到齐。当日下午四时,研究院举行茶话会,行“拜师礼”,师生五十多人出席。校长曹云祥主持了开学典礼,并致开学词,向同学们逐一介绍任教导师。王国维、梁启超、李济诸师亦皆讲了话。勉励诸位学生勤奋努力,学有所成。后来,在抗日战争中不幸英年去世的姚名达尝回忆说:“名达始识静安先生,以乙丑八月十一日,即1925年9月28日,午后四时,清华研究院第一次师生茶话会,出席者达五十余。名达方以是日午前到校,举目无亲,逢人辄询姓名,而又素不识先生。见有布袍粗褂,项后垂辫者,私心骞想,‘此岂李济先生耶?’须臾,主席致辞,并一一介绍,始知久仰而素昧者,即为此老,聆其声,望其貌,盖忠厚人,可与语,然面生口涩,终席不敢启齿也。又明白,午前九时,受先生课《说文》,始惊其妙解,而有从学之心。课后,以旧在南方大学所考孔子适周究在何年求正于先生。是篇以确实之证据,摧破前人鲁昭公二十年、二十四年、三十一年之说,而断为七年或十年。先生阅毕,寻思有顷,曰:考据颇确,特事小耳,随手缙次篇易之定义,名达以说未定阻之。因叩读书求学之法,尽兴而别。自是颇有志于训诂考证。……”(姚名达《哀余断忆》,载《国学月报》纪念号。见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第453-454页)1926年6月,姚名达以优等成绩完成毕业论文《邵念鲁年谱》,本可走上工作岗位,却复次申请留校继续研究。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前后三年里,先后发表了《章实之史学》、《章实斋年谱》、《达人史话》等论著。1929年,受上海商务印书馆之聘,任编辑,负责编辑《万有文库》;同时从事历史研究和著述活动,后著有《目录学》、《中国目录学史》、《中国目录学年表》等,为我国现代目录学开山之作。1933年,在上海创办女子书店,编印《女子月刊》和《女子文库》,提倡女权。1934年,任教于复旦大学和暨南大学,讲授中国史学。1935年,面对日本军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与上海文化界联名发表《我们对于文化运动的意见》和《上海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其间,一面严谨执教,一面从事抗日救国运动。1940年10月,在江西应国立中正大学之聘,任教授;1942年6月,日军侵略浙江金华和江西上饶一带,姚名达奋起组织“中正大学战地服务团”,自任团长,率师生三十多人深入前线慰问。后被敌军包围,壮烈牺牲,时年37岁。姚名达在中国史学史、目录学、中国史学理论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著作颇丰。
所以,姚名达称王国维这“老”,其实并非指年龄,亦非“老气横秋”,而是晚辈学子对他严谨笃实之学风,为人师表之人品,学贯中西成就之尊敬。是时,王氏不过四十七八岁,其“古风古貌”之衣装,气质和著作,委实给人以“老”之感觉。姚名达说起“项后垂辫”一事,王氏之子王东明谈到《父亲的辫子》时说:“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他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又说:“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清华旧影》,东方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259页)这说明王氏一点亦未流俗,不媚俗,虽然他亦未入时。北大学子胆子素来甚大,好多人之辫子皆被他们给剪掉了,但他们绝不去碰王国维。王东明接着说:“当时有不少人被北大的学生剪了辫子,父亲也常出入北大,却是安然无恙。原因是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外貌,学生们认识他的也不少,大部分皆是仰慕他、爱戴他的。对这样一位不只是一条辫子所能代表一切的学者,没有人会忍心去侵犯他的尊严。”(出处同上)人们仰慕的是王氏的学问,爱戴的是他的人品。其实在早些年之时候,王国维遇有人劝他剪掉辫子时,他便火冒三丈,大发脾气。1917年8月间,日本汉学家小川琢治来华访问,路过上海,得知王氏在上海,便登门拜访。二人交谈间,王氏告以因有辫子不便出门,不能去造访。小川即劝其剪掉辫子。王国维非常生气,他给罗振玉写信说:“前小川博士过沪见访一次,永以不出未能往答,因告以不出之由,彼云:‘此甚不便,何不去此障碍物’。殊“可笑也。”(《王国维全集·书信》第209页)这是题外话。
六、讲授范围与风格
开学第二天,便开始上课。梁启超主讲中国历史研究方法。王国维教授指导专题研究之学科范围为:一、经学(书、礼、诗),二、小学(训诂、古文字学、古韵),三、上古史,四、金石学,五、中国文学。清华国学研究院之教学,分别以指导专题研究和普通演讲方式进行,王国维开的普通演讲有古史新证,说文练习,古今文字,尚书,札记。古史新证一课,是以前几年发表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殷周制度论》、《三代地理小记》等论著为其纲,讲述中注入自己的治学方法。此课从1925年9月14日开讲,至1926年1月放寒假,整整讲授了一学期,凡五章。第一章总论,第二章禹,第三章殷之先公先王,第四章商诸臣,第五章商之都邑及诸侯。1926年4月,由学生吴其昌将其前几节课之听课记录整理,以《王静安先生〈古史新证〉讲授记》为题,刊于《清华周刊》第三七四期。吴其昌在文后加按语说:“此后王先生编讲义,故不复记。然以上各章,虽有讲义补发,而先生讲时,往往较讲义为详。然而此文不特可以公诸社会,即诸同学已听先生讲授者,亦未始不可供参考之一助也。”《古史新证》书稿,初刊于《国学月报》第二卷八、九、十号合刊(王静安先生纪念专号)和《燕大月刊》第七卷一、二期合刊上,并有据王国维手稿影印出版之单行本传世。(见《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前言)说文练习一课,1925年9月底开课,讲述汉许慎所撰《说文解字》部首,问以金文、甲骨文证之。前后共讲两学年,学生深受教益。古金文字一课,1926年2月,新学期开学后开始讲授,所讲内容:(1)虢叔旅钟、(2)克钟、(3)齐侯钟、(4)王孙遗诸钟、(5)儿钟、(6)邾公、(7)邾公钟、(8)钟、(9)兮甲盘、(10)师敦、(11)宗周钟、(12)噩侯驭方鼎、(13)录卣、(14)小盂鼎、(15)克鼎。尚书一课,1925年10月15日开讲,至1926年6月,讲了整整一学年。吴其昌有《王观堂先生〈尚书〉讲授记》,刊于《国学论丛》第一卷三号;刘盼遂有《观堂学书记》,刊于《国学论丛》第二卷二号。仪礼一课,1926年9月中旬开讲,至1927年2月,每周加讲一小时,五月讲毕。1926年12月10日,吴其昌有《王静安先生〈仪礼〉讲授记》,刊于《清华周刊》第三九三期。此时《仪礼》尚未讲完,而已讲者吴其昌亦有两节课未听,故所记不全。吴其昌在文后附按语说:“《仪礼》,《贾疏》最详明精核。先生所讲,有即申说《郑注贾疏》之义者,则不烦记。若此篇所记,仅择先生深造自得之言,为先儒之所未发,出于《注疏》范围之外者,故语甚简略。又其昌滞病南中,来校略后,以致缺课两次,未以记出,无任惋惜,深望诸同学有以弥此憾也。”(《清华国学研究院史话》)刘盼遂有《观堂学礼记》,记之较细较全,刊于《国学论丛》第二卷二号,可以“弥此憾也”。此外,还尝为燕京华文学校讲演《中国历代尺度》,为北京史学会讲演《宋代金石学》等。
王国维在国学研究院的讲课,大都随讲有油印活页讲义发予学生。1927年4月,研究院办公室将其所发讲义辑为一册,署名《清华学校研究院讲义》(王静安先生),并注明讲授时间为“民国十四年至十六年四月”。此《讲义》系统地记录了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主要教学内容,其内容为古史新证、中国历代之尺度、莽量释文、散氏盘考释、孟鼎铭考释、兮甲盘释文、虢季子白盘释文等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