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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浮生若梦(中)

第五天,张宝玉的状态还是不好,身体虚弱以致对什么都缺乏兴趣。下午云影阴沉,他散步进了青砖黛瓦的祠堂,看见两个老人坐在太师椅上,一男一女,张宝玉知道他们已经死去了。青白的脸色,如肖像画般的僵硬坐姿,以及颜色失真得如纸糊的衣服,这些形象实在太熟悉。他视线对上了它们一眼,表情平静,想假装没有看见,从侧门离开。

然而,那个老头不知为何很生气,愤怒扭曲了他的表情,他以活人无法达到的速度,一晃神就站在到张宝玉面前,对他大声叱喝。张宝玉没有听懂他的话,事实上,他在讲第一句话时,张宝玉已经晕倒了。

在祠堂见了鬼后,他的病情急转恶化。第六天,他整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地睡着,半醒着时净说胡话,家人第一次慌了心。下午,卫生站的医生过来给他开了点西药,打了一针。

第七天,他的病不见好转,老父亲掉了眼泪,他想起十几年前早夭的一对儿女。那是他一生悲痛的禁忌,他活得很长了,他解放前就结婚了,媒人从很远的村落领着一个贫穷人家的姑娘过来,姑娘走了许多山路,当天晚上就不离开了,这样就结了婚。解放广州时,消息闭塞的他害怕地拉着妻子进过防空洞,他的亲戚有被汉奸整死的,被国民党、共产党、群众整死的都有,他目睹了很多死亡,所有的苦难却只能使他变得更逆来顺受,遇到突发灾难时更六神无主。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没有见识,也没有主见。最艰难的年头,他评为中农,连迈出村庄一步都不敢,害怕被整,掉着眼泪看着妻子把生病的孩子背出家门,那个孩子死在医院,没有回来……

临近中午,一早就出了门到石塘(采石场)工作的大哥回了家,跟阿爸要了钱,背着弟弟就往村口赶。走到村口的溪边,张宝玉突然惊醒!

他记起了所有事情了!

前几天的他仿佛不是他了!

一个记得他许多事情的人,但他的想法和自己不同的!

那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谁!

张宝玉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趁他哥不备,从对方身上跳下,沿着河堤拼命奔跑,仿佛在逃离着什么。他清晰地听见大哥从背后跑来,不出几秒就捉住了他的手臂,大哥又惊恐又担心,他喊道:“宝仪,怎么啊?”

张宝玉回过头,惊恐的表情依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只是他也搞不懂自己刚刚的行为。他愣愣地看了看四周,清明过后,河边的白茅草长高了,草的顶端长出长长的白色绒状花穗,痒痒地随风轻拍他的手背。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恐惧些什么,那种心情和他第一次在牛棚看见鬼时很像,可是到底在恐惧什么呢?他刚刚失常了,像以前在村子里看过的疯子一样乱跑,被批斗发疯的那人于一个冬天冷死在河堤,他为自己的失常感到害怕,木然地回答他的大哥:“不知道。”

河边吹来微凉的风,大哥跑去捡起刚刚被张宝玉甩掉的外衣,又披回对方身上。弟弟从昏迷状态苏醒,大哥有些松了一口气,摸了一下对方的额头,依然很烫。他征求弟弟的意见,两人商量了一会,还是决定上镇里的医院。坐上公交车后,张宝玉太辛苦,又睡过去了。

医生诊治完,给他安排了住院。可是大哥没带够钱,他要回家拿钱。

换做二十九年后,发掘出明代墓葬的2010年,从村庄开车到镇上的医院并不远,快的话,大半个小时就到了。可是那时交通不方便,大哥在镇政府门口等公交车,等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拐过那时的油柏路,下了公交,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的砂石路才到村庄。

很少出门的张宝玉感到非常不安,镇子和村庄的距离在他的概念中是非常远的,身体状况因为紧张和路上的颠簸更坏了,发冷和发抖的症状越发强烈。他躺在病床上盯着输液的塑料管,想可能真的坏了,他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治疗,可能真的很严重了。

越想越难过,昏昏沉沉的他又想起儿时的事情。

在意识含糊的境界,他仿佛穿过了小时候的小路,两旁的泥砖房相对于小孩的身躯是非常高大的,高大的墙壁在视野中不清晰地晃动着,景物很快摇过去了,偶尔是仰视的角度,泥砖上布满了政治标语和黄土高原的农民画像。那条路熟悉又陌生,他记得后来这里建了一些平房,他来到一个低矮黑暗的门洞前,没有门板的泥墙洞口站了一个人。他抬头仰望他,看不清楚脸……

小时候的村庄好像住着这么号人物的,是一个给人算命的牛鬼蛇神。是有过一个这样的人吧?他后来是不是关进了牛棚呢?那天,他用柳叶水洗眼,在那间破房子里看到了许多狰狞可怕的人像,他怀疑那些都是批斗死去的人。

当时的晚风较劲,大概受了惊,心神比较弱,邪气就乘着劲风入体了。风,是春季的主气,当它过强或过弱,又或者它经过的场所阴阳混淆、瘴气横斜,都会使人生病。

在梦境般的半睡半醒中,张宝玉眼前的景象又换做了一个祠堂。这一带的村庄在解放后都隶属同一个生产大队,政治运动让村庄之间的界限变得含糊,他们这一姓的村庄有三个祠堂,旁边的村庄也有祠堂,他一时分辨不出这祠堂具体在哪,只是觉得很熟悉。

人们似乎在办丧事,有人持着竹幡(招魂幡)喊魂,喊魂的歌谣古老并且无法听懂,跪在地上的亲属哭得震天大响。张宝玉感到惊奇,又疑惑,这不是回忆中的场景。视线忽然暗了下来,像是乌云掠过头顶,有些东西挡住了天空的阳光,他抬头一看,那个算命先生站在他背后,贴着他,俯身注视,逆光的脸孔依然模糊。

他是谁?

他……死了吗?

张宝玉身体出了一些汗,又乍醒,他搞懂了一些事情。他出生在67年,政治斗争如火如荼,他是不可能经历这种丧事的,文革才过去了五年,迷信活动还没有完全复苏。他的脑中又闪过了一组奇怪的风景,场所熟悉而陌生,他有这样的印象,这几天做了许多梦。可是他记不得,那组风景很熟悉,像他居住的村庄,但房子、路面还有树木都不太同。

白天最后的阳光穿过了窗口照在抹灰的墙壁上,张宝玉看了看昏暗的室内。由于他不记得之前梦见的东西,所以未曾想过那些鬼到底为何来找他,除了生病以外,也没想过他们还会带来其他影响。

这些恐怕是那个算命的生前往事。他很确信,总觉得有依据让他确信的,只是他不知道是怎样的依据。他直觉地认为自己知道了不少东西,比如风邪入体这样的说法,他为何会知道?

张宝玉很疑惑,忽然反常地害怕了——

恐怕进入自己身体的不只有寒湿燥热这样的外邪吧?

还有那些无法受控的反常行为,比如之前在河边疯跑的举动!

是鬼上身吗!

他身体里有鬼!至少有它们残留的邪思枉念!

……

夜晚再次来临,医院是死亡的重灾区,张宝玉又看见样貌各样的鬼魂走近他的病床。有几个鬼魂开始蹲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张宝玉听不见它们说了什么,脑中却不受控地看见许多无法理解的影像。其它的鬼魂看见那几个鬼有行动,也开始争先恐后地说话,它们全部挤在他床边,有些干脆爬到他身上,鬼魂叠鬼魂地,一直叠到天花板!

它们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那些声音与人声不同,像是直接灌入了脑袋,脑袋吵得要爆炸。他害怕了,这里的鬼魂与村庄的不同,它们表情鲜活,痛苦的,扭曲的,嬉笑的,愤怒的,动作非常多,互相推搡,拼死劲挤到他面前,甚至与他脸贴脸,张着喉咙说话。

它们没有任何重量,但是除了没有重量之外,外观都很真实,不是透明的,完全不像活人,倒像死人的躯体。

张宝玉觉得自己像是淹没在尸体堆中,他双手本能护住脑袋,闭上了眼睛。

五分钟后,他观察到自己在这五分钟里失控了两次。针头被失控的自己拔了下来,身体也摔倒在地上拼命呼喊!这不是他!那五分钟里,控制他身体的是其它东西!难道真的是鬼上身做出了这些反应吗?

“你们为什么要找我!你们到底想我做什么!”

重新夺回身体,他激动地喊话,却蜷缩在墙边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张开眼睛看眼前的鬼魂一眼。直到护士到来,护士生气地叱喝他,可是张宝玉听不见,也看不见。似乎有两个护士来捉他,能感觉到人体的温度,顺着对方的搀扶,他重新躺回了病床。扎针的护士很生气,不断地骂他,张宝玉只感到这一针扎得非常疼。

而且,那些鬼并没有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消失!他张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挤成一堆的人脸,死尸的脸真的太可怕了。

这死亡的景观,这些脸遮蔽了所有的视线,他此刻就如同失明般。

脑中不停回响的声音让他头痛,他疲劳又麻木了,他喃喃地说:“你们到底想怎样?”

声音细小,连自己都听不见。

过了似乎很久,在昏沉中他的手掌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反手一捉,捉住了一只粗糙的大手,他大喊:“哥!哥!”

但他看不见他哥,也听不见他哥的声音,他又喊:“哥!哥!我耳边!我耳边!”

他觉察到他哥对他说了话,虽然无法理解,但声音确实是他哥。他便激动地捉住对方的手,语无伦次地大声说话,想把这几天的经历讲出来。但是他脑袋充斥了很多声音,他表达不清楚,他大哥根本不明白他说什么。忽然,他感到大哥的手离开了他,非常惊慌,拼命地喊:“回家!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太吵了,招来了值班的护士。

过了一会,他感到自己被抱住,那个浑身汗味的大哥带着哭腔在他耳边说:“乖,宝仪,别闹啊。别闹啊。”

那哭腔非常地懦弱,无助,他的大哥非常痛苦。

他安静了下来,他理解了,他大哥听不明白他讲的话。他也知道自己表达不清的,他失去了表达自己意愿的能力。

他感到非常地绝望,眼泪从眼眶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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