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叫葫芦村,是陕北黄土高原上那种千篇一律的村庄。
村子里一共有十八户人家,在一个东西走向的黄土山下筑窑而居。村子四围都是大小不等,状如葫芦的丘陵,苍茫如海。村里的人,几乎和外面不通庆吊,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亦不相往来。这闭塞和偏僻却又酿造出一种温馨和恬静。家家垴畔上的烟洞,像一个个放大的蚁封,一缕缕浓白的柴烟袅袅地虚幻着融入蓝天。场院里的柴禾堆下,有一群鸡在啄食遗下的粮食,咕咕咕叫唤着,文静地一顿一顿地转动着脖颈。老母猪率领着一群小猪像雍容大度的绅士,摇晃着肚皮踱过来。一群吊鼻涕的小孩在石磨上抓石子,间或有笑闹声传出来。哎,这地方,初来乍到会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的田园诗。
故事发生的时候,是冬天。
雪下得很野,举目是一片苍茫和混浊。
光棍赵酸趿拉着一双露出脚丫子的破毡靴,从窑里晃出来,雪的白光刺得他眯缝着眼,一只手抓在鼻子上,就有一绺清鼻涕被他甩出了很远。突然,他的目光凝定在他家的柴禾堆上。有一个狗状的东西被白雪覆盖了,隆起在那里。赵酸使劲眨了眨眼,排除了眼花看错的可能,就顺手提了一把铁锹。来到柴禾堆下,他站住了,疑心是一条偷吃猪食的野狗睡着了或是被风雪冻死了。他呆愣了半天,就用锹把戳了一下,然后慌忙跑开,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野狗并没有扑上来咬住他的脚后跟。赵酸笑了,觉得自己真他妈胆小如鼠。这次,他是昂着头,挺着胸,来到了那个隆起的东西跟前。赵酸眨眨眼,就惊呆了,有一绺类似头发的黑东西露出雪上,雪花落在上面,被融化了,湿漉漉地沾着水珠,像野草丛里一堆地软软。赵酸用锹拨开附近的雪,那黑色扩大起来,他摇摇头说:“是马鬃呢还是女人头发,……”有一流口水扑踏一声滴落在那黑色上面。
后来,他看见那东西动了一下,雪花就从身上滑下来,露出一个人的轮廓。赵酸壮了胆,靠近那人,抓住他(她)的胳膊摇了一下,只觉得有一种肉体散发出来的香味,幽幽地袅袅地蹿入他的鼻腔。赵酸吸了两下鼻子,觉得这味道真他妈过瘾。他还在回味,就见那人又动了动,额头和脸庞上的雪花被振落,露出一个女人的脸来。赵酸看清了她。她的脸色惨白如雪,细看上面还有缕缕血痕潜伏着。睫毛很长,眼睛很大,目光忧郁而冰冷。赵酸扔了铁锹跑出很远,但又站住了。他不知道,是先把这发现告诉村里的人,还是先把她抱回去,放在羊粪沫子煨热的土炕上,给她一碗黄米干饭吃。他痛苦地思考着。
赵酸在雪地上徘徊着,把积雪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涎水不住地滴落在雪地上,终于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甲长刘杰三这时赶着两头骡子从井里饮水归来,他老远就看见了像疯狗一样在雪地里乱转的赵酸,待他走近时,就甩出一句:“,赵酸,你娃吃饱了撑的,大雪天犯啥神经!”赵酸听见是甲长,便回过神来,直接走上去,牵了甲长的手,朝那柴禾堆跑去。甲长说:“赵酸、赵酸,你慢点,看把老叔滑倒了!”刘杰三以为是赵酸炖了狗肉,请他去享用,没想到是把他拉到柴禾堆下。甲长的目光被拉直了。那女人此时此刻已坐直了身子,正用一只手将沾在头发上的草屑捡去。她瞥了一眼来人,仍然沉默着,目光里有一丝躲闪和羞怯,但一闪就消失了。当甲长狠狠地盯住她的时候,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甲长:“你是那搭人,啊?”
“家里还有啥人,啊?”
“大雪天跑出来做啥,啊?”
那女人拒绝回答,伸手抓来身旁的布包袱,做出要走的样子。刘杰三突然狡黠地大笑一声,他拍了一下赵酸的肩膀,附在耳边说:“快,背她进窑。”赵酸脸红了,口水又流了出来,双手也颤抖得厉害。刘杰三就走上去,抱起那女人,放在赵酸的背上,赵酸只能向窑里走去。
赵酸将那女人放在炕上,然后倒一碗开水递给她。差不多有点恳切地对她说:“你喝。”那女人也没有推辞,喝了两口,略显疲惫地放下碗,一副慵倦的样子。刘杰三就示意赵酸,让她缓缓。然后,拿了枕头和被子,将那女人放倒,盖上。随即拖了赵酸走出门外,照肩一拳,“赵酸,你娃艳福不浅,还不知晓,这是老天赐给你的婆姨,赶紧好好对待,最好今晚就将她弄了,老叔明天找人给你提亲。”说完,尖笑一声,扬长而去。
夜色已将这个小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赵酸蹲在灶火圪唠里啃完了两块焦黄的米面干粮,又喝了一碗开水。煤油灯像老人昏花的眼,颤抖着将要熄灭,还不见那女人醒来。哈欠……哈欠……,赵酸很响亮地发出了十几个哈欠,还不见那女人有醒来的兆头。实在熬不住了,就用旧棉袄裹了身子,爬上炕来,用鬼鬼祟祟的目光偷觑了那女人几次,然后躺下来。赵酸睡不着,赵酸老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语但又令人十分熨帖的气味在袭击他的鼻孔,让他的心在黑暗中战栗,在黑暗中发疯。口水也比往常汹涌得多,不断地从嘴角流出,泄入脖颈。终于,天亮了,垴畔上唧唧喳喳的麻雀叫,唤醒了那女人的酣睡。她十分舒坦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轻轻地睁开了眼睛,用平静的目光望着赵酸。
赵酸感到心里发慌,又觉得像是有一只小猫在轻轻地舐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痒痒得难受。几次想迎上那目光,狠狠地看她一阵,但终是有些怯懦,遂低了头,就这么僵持着,拖了一段时间。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是刘杰三,他手里端着一只小铁锅,是一锅鸡蛋揪面。香喷喷的味道,倏然问弥漫了整个窑洞。刘杰三让赵酸找了一副碗筷,满满地盛了一碗,双手捧了给那女人:“大妹子,吃点吧,赵酸这娃是好娃,你也不要怕,一切有我哩!”那女人也不推辞,端过来就吃,动作还有点贪婪。刘杰三又一次地观察了女人:中不溜的个儿,不胖但还丰满,该凸出的地方很放肆地突出着。刘三杰在心里说:“真是个好婆姨!”
当刘杰三第三次来到这孔窑洞时,那女人已答应嫁给赵酸,只是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世。
村里的人惊奇地发现,赵酸没了往日的邋遢样,人也精神了许多。女人给他缝缝补补,拆了旧的换新的,改了单的换棉的。两人的日子过得很恩爱。干活时,两个人抢着干:“我来!”“我来!";吃饭时两个人让着吃:“你吃!”“你吃!”夜就显得很温暖、快活、短暂,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年十月,赵酸有了儿子,取名赵龙。赵酸从此再不流口水了。
现在,跟这个故事紧密相关的另一个人也已出场。
一个持枪的男人经过几天的辗转逃亡,终于摆脱了梦魇般纠缠着他的队伍。八年来,他时刻盘算着怎样才能逃脱这里,回家与婆姨娃娃团圆,过那种魂牵梦萦的一头牛二亩田、婆姨娃娃热炕头的生活。许多次激战的间隙,他都要抽空闭上眼睛,回味一下温馨的往昔:婆姨粗犷的温柔,儿子锁锁顽皮的乖觉,似乎都伸手可以触摸。但这一切虚幻的美好,都在大小军官的呵斥声和战场上的硝烟中飘散了。他决计要开小差,逃离队伍。他绞尽脑汁构思了许多完美的逃离计划,结果全部失败,只换来了浑身的伤痕和鼻青脸肿。那天早晨,终于天赐良机,在和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交火中,他脚下一打滑,滚进了一处十几丈的深沟。沟底有一个几十米长的被山洪冲刷出来的水洞,他拖着被酸枣刺划破的浑身血污的身体,艰难地爬进。水洞很黑,但有一种热烘烘的气息,轻抚着他已经疲惫的身心。他顿时觉得骨架松散、睡意蒙眬。洞外的枪声和硝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这水洞让他想起老家的窑洞,想起婆姨和锁锁。“噢——”他伸长手臂,充满感情地喊了一声,就扔了那只黑乌乌的美式步枪,躺倒了。……管他妈的国军、共军,老子先睡它一觉。他在心里说。
一群栖息在山洞里的野鸽扑棱棱飞出洞外,他感到脸上有一摊热乎乎的东西,伸手一摸是鸽粪。洞口的野草丛里透进一缕晨曦,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他爬到洞口,侧了耳朵,认真地倾听洞外的动静,什么声响也没有,是死一般的沉寂。他想,先得弄清前天作战的情形。又想,一切都在意料中,他的国军弟兄除了死伤外,大概都已逃得杳无音讯。现在,当务之急是搞一套庄稼汉的衣服。他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扔到洞里,觉得寒冷,遂又穿上。一直挨到黄昏,他才抱了枪,东张西望地从沟沿上探出脑袋,前天的战场,如今只剩下一片血迹和焦黑的泥土。
四望无人,夜幕渐深。这时,他听见对面的山峁峁上,有信天游的轻唱:“哎,灯里没油捻子干,身边没人心不宽。”
后来,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赶着一群羊从山坡上走下来,渐行渐大,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抱了枪,猫了腰,几步跨到牧羊人跟前,用枪顶住他的腰部:“不要怕,老兄,我想跟你换衣服。”牧羊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慌忙举起双手:“长官,能成,能成……”
他穿了牧羊人的一身破烂衣裤,头上包了一条汗渍斑斑的白毛巾,扛着枪出发了。他首先辨明自己所处的方位,确认自己老家的庄子离此地大约有二百多里路。归心似箭,他忘记了饥饿和疲劳,日夜兼程。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他终于看见了久别的故乡。微风过后,阵阵泥土的腥味扑鼻而来,炊烟轻轻缠绕在山腰。他甚至都嗅到了羊粪沫子烘烧的大铁锅里酸汤荞面的香味。以他现在的身份,绝不敢贸然地出现在乡人和妻子面前,这里或许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他找到了村里的一处场院,在一堆发霉的麦草堆旁躺下了。天已经黑定,他就顺着一条小沟,爬上了自家的畔。窑洞里一片漆黑。他摸到门口,两扇木板门早已破败不堪,用铁丝拧了。他拍拍门板,没有动静,却有黑色的鸟从天窗上扑棱棱飞远,消失在夜空,留下尘埃和羽毛的腥味,悠悠蹿入他的鼻孔。他抱了枪,靠在门板上,无声地哭了。半夜时分,他才醒过神来,想起了小时候一起偷豌豆角吃的光棍马三。
马三如今也已成家,土改后分到几亩地,日子过得也还惬意。那天夜里,他和婆姨碾米归来已经很晚了。刚一进院,就看见了睡在门槛旁的他。马三有些恐慌,两人把他抬到驴窑里,关上门,也不敢点灯,他问:“三娃,你知道我婆姨和锁锁在那搭?”马三只是哼哈……他就急了,一把揪住马三的衣领:“再不说,我就毙了你!”他举起那杆步枪。马三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你走后第二年锁锁就糟了狼。嫂子又被土匪弄了。我偷偷去看她,她拿了剪刀要自杀,夺下了,回家端饭给她吃,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谁知道在哪搭……”马三说完,肃然而立。他听了,先是呆愣了一会儿,而后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咆哮起来。马三和婆姨吓得浑身战栗。马三想上前安慰一下,却见他血红的眼球迸落出有棱有角的火星来,有些人,就坦然做了看客。他揪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地抽打耳光,抡起那杆烧火棍似的步枪,只打得马三的毛驴人立而嚎。歇斯底里地叫喊,让人听见他喉咙里轰轰痰鸣。这个人从那一刻开始,就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
几天后,我们在黄土高原上看到了一个面戴黑纱罩,穿着一身粗布衣裤,扛着一杆步枪的人,茫然踯躅在惨淡的夕阳里。又是一个中午,太阳毒得要化人,本就稀疏的青草,都将要被烤焦。赤脚踩在泥土上,立刻就能感到钻心的疼痛。黑纱人趔趄着脚步,大张着口腔,他已经三天没有认真地吃喝一顿了。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处沟畔上躺下来,就像三伏天的狗,大张着嘴艰难地喘气,眼前不断幻化出晕黄的光圈,身体几乎要虚脱。
当他醒来时,他已经到了沟底,衣服被马茹刺、锯齿草划破,脸膛上血痕缕缕。他睁开眼睛,开始时一片茫然,后来才清晰起来:啊!眼前有一只木槽,再看土台上悬挂着辘轳,上面垂吊着井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