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中的性别文化印迹
人类的文化史，从上古时代开始，就记录了有意识以来人类的生存、繁衍和进化。当人类跨入文明的门槛，形成具有非凡意义的人类社会以来，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又凝结为瑰丽多姿的文学世界。如果我们对人类文化进行一次巡礼，就可以看到性别文化在所有时代的文化现象中都居于重要的地位。在人类上古时代的神话世界中，记录着人类自身生产的步履，向我们昭示人类童年时代对性别问题的幼稚认识，以及在性别文化的土壤中生成、发展并成为约束人们行为的社会契约。
性别文化的含义
我们提出“性别文化”的含义不同于“性文化”，而仅仅是“性文化”中有关男女两性的区别及其相互关系的内容。这样一种区分在其他研究中也是存在的。譬如在语言学的研究中，人类最初语汇中的性别用语明显昭示着性别文化的足迹，表示着不同于性文化的意义。例如世界最古老的语言之一苏美尔语（SumerianLanguage）中，称男神为dingir，女神为dingfir·ama，意思是“神·母亲”，儿子叫做dumu，女儿叫做dumu·mi，意思是“儿子·女人”。人类学家认为苏美尔语里的“男神”和“儿子”可能已经简化，原先可能是较繁复的“神·父亲”、“儿子·男人”，以相对应于女性的“女神”和“女儿”。大概是为了简便（那时的文字是刻在黏土板上的），所以将能省略的就省略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苏美尔人的社会已经是男权高于女权，因此指称女性的附加语保留下来其实是女性居于附属地位的表现。与苏美尔邻近的阿卡德人的语言，以及后来的埃及语和希伯来语，都有类似的现象，即在指称男人的语汇中插入指称女性的语素。这表明早期的人类社会在语言中突出了女性的附属地位。这就是一种性别文化。
“性”的问题，在人类历史上没有比上古时代更为重要，也没有比这个时代更为懵懂的了。因为，人们本能地需要生存，而其时人类生存的能力却十分微弱，人们盼望着繁衍，而对“性”的问题又无知无识。所以，在最初的人类社会，性别文化是单向女性的。漫长的上古时代是人类初步认识自我的童年时期，人类的发展和进步建构着自身生产的性别文化，并同时建构起由对自身观照而生出的自豪感情。当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越来越强壮，人类社会开始透进最初的文明曙光，性别文化也随之变化着。继女性崇拜而来的是男权的统治，继浑然淳朴的天然意识而后是羞耻心和各种性的禁忌。而且，我们的祖先们于懵懂之间就开始产生了蒙眬的审美意识。于是，性别文化犹如春风化雨，汇入了原始文学的涓涓溪流。
初民文化的女性性质
上古初民最早的文化世界，是女性的世界，因为在当时人们的意识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此时的人们开始有了生存的意识和愿望，企望部落人口增加，于是出现了原始崇拜——生殖崇拜。生殖崇拜的对象就是女人。其时人们创造的文学艺术形象，体现着这种原始意识。譬如，在学术界产生了许多争论的“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像”即一例。所谓“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像”是用象牙、软石或黏土混以灰烬，烘焙而成的小雕像，约40.5英寸高，现已出土了六十多具，绝大多数是在中欧的东部，小部分是在法国、乌克兰和西伯利亚发现的。据专家认定，它们的历史超过两万年。这些小雕像多没有脸部，而特别强调乳、腹和臀部，夸张到肥大无比，现代人很难从这样的艺术品中去寻觅原始人的模样。尽管对这些雕像有许多不同的评价，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它们与后世的“美的意识”相去甚远。它应该只是一种崇拜，那种对女人性征的崇拜应是最直观的生殖崇拜，如果带有宗教意义，那么原始宗教所祈求、礼拜的对象仍超不出生存和繁殖。
苏美尔、古希腊和中国神话中的女神与男神
在神话世界中，性别文化最先表现在解释天地、人类以及万物来源的“创世神话”中。目前所知最早的“创世神话”是苏美尔人流传下来的，但只剩下了片段的故事。其中最原始的传说讲，女神Nammu（海之神）创造了宇宙，她独立（无人帮助）“生”下了天空、大地及其间的万物。当然Nammu应是人类的始祖，她是一位母亲，是人们都知道的生育了世界的伟大女性。这可以说是生殖崇拜在文学中的最早表现。
古代希腊的原始神话中当然也不乏类似的题材，地母盖亚最早从混沌中出生，她生出天神乌剌诺斯和海神蓬托斯，后与乌剌诺斯结合生十二提坦神。盖亚是众多神祇的母亲，也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和人类的先祖（出自赫西沃德《神谱》）。后世的希腊人将盖亚作为人类的始祖供奉，在希腊各地都有祭祀盖亚的神庙，希腊有凭盖亚的名字发誓的习俗，被认为是最神圣的。有的地方盖亚的神庙被她的后代所替代。地母盖亚的创世功绩是十分显著的，只是在盖亚身上，性别文化的意义比较混杂，她既可以独立生出天空，又与自己的儿子结合生出众多的神祇，她还在后来的神话演变中成为自己很多后代的妻子，如蓬托斯、宙斯、塔尔塔罗斯等等。但是在希腊曾盛行的神话雕塑中却很少盖亚像，所以关于盖亚的神话应是希腊上古时代最古老的传说，它衍生在漫长的蒙昧时期，在它演变为各种复杂的神的故事之前，那个自混沌中脱颖而出的、独立生出伟大天神的地母盖亚，正是生殖力量的象征，先民崇拜的偶像，她巨大的精神影响形成的原型意象沉淀在后世人的心理中，是后世尊其为人类始祖的缘由。
中国的神话没有很系统的亲缘体系，但对创造世界、万物和人类的始祖，却是十分明白的。《太平御览》七十八卷引《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絚于泥中，举以为人。”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女娲是人类的始祖。而且女娲还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人类的拯救者。《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说文》一言以蔽之：“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女娲掌管的事情还很多，《风俗通义》就说她“为女禖”，而“置婚姻”。所以，女娲是人类始祖，又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还是人们崇拜的上古帝王。对这样一个衍生万物和一切生灵的伟大母亲，在上古神话中，其形象却与动物相生：“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山海经·大荒西经》）“女娲氏……亦蛇身人首。”（《帝王世纪》）据李泽厚《美的历程》解释，“蛇”是中国很多上古神话人物的形象，它应是古代中华大地升腾起的“龙”图腾的原始形态。如果从创世神话的意义讲，女娲是最早出现的以蛇化身的神。后世的记载又说“蛇乃化为鱼”（《山海经》），鱼在中国文化记载中可能是祈望氏族子孙“爪瓞绵绵”、长久不绝的图案纹饰，如果它是由蛇演化的，那么女娲之蛇身就应该是生殖、繁衍的图解，也就是中国上古生殖崇拜的对象。
中国神话中的女性始祖
女娲创造人，是用泥土做的，而不是生的。这和古代希伯来神话中上帝的造人方法很相似，而上帝是男人。中国神话因其比较零散，所以还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而且是家喻户晓。盘古也是男人，传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于其间，一日九变，天每日增高一丈，地每日加厚一丈，盘古每日长高一丈，经过一万八千年，终于把天地撑开了。盘古死后，他的身体化作了日月山川和宇宙万物。因此，盘古也是创世之神。女娲和盘古，哪个在先哪个在后？难有确考。茅盾先生在《中国神话研究初探》中将中国的上古神话分为北、南、中三部，他把女娲看作北方的神，把盘古看作南方的神。这样，女娲和盘古就都是中华民族的创世者了。中国神话更庞大的一支还有炎帝、黄帝的传说。有说炎帝、黄帝是少典氏所生，少典即少昊，就是太阳神（源自《国语》）。有说炎帝是因其母安登游华阳时感神龙首而生。黄帝的母亲附有是大地之神的女儿，因电光绕北斗，星照郊野，感而怀孕，生下黄帝的，由此，黄帝龙体而四面。按这种说法炎帝和黄帝的母亲都不是经与人或物结合，而是感应了某种天意而生下神祖或古代帝王的。因此，她们的功绩和地位应该与盖亚或Nammu是同等的，即中华民族的始祖。
值得指出的是，在这则神话中，炎帝和黄帝的母亲也是神话中独立生产的女人，而且生出的是古代帝王，也许在最初，她们也曾是生殖崇拜的对象，但是在以后的演化中，这种意识逐渐淡化，而在后世文人不断整理和篡改当中，中国神话里的创世功绩，主要归在男人身上了，即归在她们的儿子炎帝和黄帝身上。这种意识还体现在盘古身上，神话说盘古生于混沌之间，这与盖亚的“出身”很相似。至于说到女娲的创世功劳，也有一些附加的问题。神话传说中，与女娲同时出现的是伏羲，女娲造了人，而伏羲“教民以猎”、“以佃以渔”。两位神祇的功劳都很大，对人民来说不可或缺。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神话说伏羲、女娲是兄妹，婚配而生育了后世各族人民。所以，中国神话中的性别文化很混杂，最早的女性创世也混有男人的影子。这可能是因为中国神话的阶段性不那么明显，把后来经过演化和文人修改的东西都混在一起了。
男权社会的建立和人类的羞耻心与性禁忌
让我们看看神话的演化。漫长的原始社会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神话，而且源远流长。于是在流传中，它们不断被修改，在后世文字记载过程中，更是经过各种修订和改编，原因是社会生活变化了。女性创世的阶段在各民族神话中都只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的前奏，丰富而多彩的神话故事大多形成于父系氏族社会。当在各种生活经验中，男人显示出强于女人的体力，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了解到男人在生育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和女人同样重要，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女人更重要时，男人和女人的社会地位开始转换，而男人最终成为社会的统治者。社会生活逐渐产生这种变化的时候，神话也被逐渐地“修订”，神话中的男神在各种战争中不断战胜女神，成为世界真正的统治者，这标示着男性社会的开始。神话中原先那些伟大女性的创世业绩在这时期被改编了，甚至她们的出身、经历、性格都被重新安排，好像她们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苏美尔人的女神Nammu在这样的时期名字变成Tiamat，只代表“咸水之海”，而同时出现了一位代表“甜水之海”的男神Apsu。女神Tiamat在男神Apsu的“帮助”下生下了众神，但同时也生下了一群恶魔和怪物。后来，另一位英勇的男神Marduk在雷电、暴风雨及烈火的帮助下，追杀女神Tiamat，击败并肢解了她，推起她的上半身成为天空。经过这样的演化，男神从女神手中篡夺了“创世”的功劳，并成为人类的祖先。这则神话后来在巴比伦人入侵后又进一步演化，Marduk的地位不断上升，成为巴比伦的正神，当时巴比伦的国王是汉摩拉比。
希腊神话中也说，盖亚生出众神，也生出巨人（魔怪），在神祇与巨人的战斗中，她曾想帮助巨人。而在希腊不少地区，盖亚的神庙也逐渐被她的后代们所占据。不过盖亚的功劳是最古老的，没有人去否认她的创世功绩，而且希腊神话最丰富、最瑰丽也流传最广的是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诸神，那样一个父系大家族，其中的诸神都应该算是盖亚的后代。如果我们进一步研究盖亚后代们的亲缘关系和他（她）们的出生形式，则可以看出文明带给了人类对自身的充分认识和在文学领域的丰富想象力与创造性。太阳神阿波罗和月神阿尔忒弥斯是宙斯和女神勒托所生的一对双胞胎，这样的身世和普通人没有两样。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都有很多别名，如阿波罗有“看门的”（有学者认为阿波罗一词源出小亚细亚，意即“门”，最初阿波罗可能是家庭或城市的门神）、“狼”、“鼠”等，对阿波罗的崇拜大约在迈锡尼时代传入希腊，被视为畜和庄稼的保护神；在雅典和其他一些城市，阿波罗被视为路神和航海神；他作为太阳神的别名是“福玻斯”，意即“光亮的”；阿波罗还是农业神和战神。阿尔忒弥斯的别名有：阿尔忒弥斯——俄耳提亚，阿尔忒弥斯——布剌俄洛尼亚，阿尔忒弥斯——卡利斯忒等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