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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木头客栈(2)

吕老板摇摇头:“没有任何人教他,而且他之前也不会画画,可是有一天他清醒的时候突然让我给他准备画笔和颜料,然后就开始一遍遍地重复画这幅画。那个时候,他偶尔还会说几句正常的话,可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画画。我猜,他在那片山谷中一定见到了这幅画,或者是画中的情景。”

“这幅画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这时客栈里有人招呼吕老板,他应了一声,就往客栈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洪力说道,“反正他哥哥那个时候留下了足够的金条,还有500块钱,所以他想住多久都行,想把我的墙画成什么样子都行。”

“吕老板,等一下。”洪力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跑了两步,上前拉住吕老板,问道,“我可不可以带他走?”

“你为什么要带他走?”吕老板盯着他,小眼睛的深处闪动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光芒。

“我想他的病应该可以治好的。”

“你是想当救世主,还是想把他治好了以后从他嘴里打听出那个山庄在哪里?”吕老板冷笑了一声,“不过没有用的,他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嫌他烦,很想把他送走,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是不管我把他送到多远,不出三天,他一定又会想尽办法跑回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洪力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苦苦地等一年么?”吕老板回头看了看莫扬,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他是在等他的哥哥回来。”

3

越是到深夜,木头客栈里的狂欢越是到高潮,人声鼎沸,就跟个窑子似的那么热闹。每个人都兴奋不已,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

只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这个狂欢的浪潮,他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头伏在草丛里的狼一样警惕地打量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鼻翼偶尔翕动,小心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儿。这个人就是央巴,他肩负着抓住凶手的担子,当然不能放松戒备。

同时他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今天下午的时候,他没有怎么睡觉,而是在长街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了一下这里的地形,无意中发现这个木头客栈正好建在后面那片山谷与外界的交界点上,也就是说,想去后山找那个“山庄”,就必须要经过长街,必须要住在木头客栈,这里是唯一的路。不止如此,因为这个客栈处在交界处的缘故,所以任何人想要偷偷进入后山都一定逃不脱长街上的眼睛,一定会被发现。

这个木头客栈,到底是一个“龙门客栈”式的黑店,还是一个监视站呢?

吕老板正好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点开店,到底是凑巧,还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策划?

长街上的这群人,除了那个羊婆婆之外,好像都完全听从吕老板的指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又为什么躲到这样一个地方呢?他们跟那个“山庄”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呢?

但不管怎么说,央巴总算确定了一件事——吕老板说过,来这里的人,都是去找那个山庄的,也就是说,胡金临死前所透露的那个佛经上记载的“山庄”,确实就在这片山谷里。

关于那个山庄和佛经的事,央巴还是从叔叔口中听到的,因为三十六年前的时候,他的叔叔和那个叫胡金的是好朋友,而且那次伏藏师带着弟子到甘孜地区弘法,他叔叔也因为某种原因跟着去了,所以才会知道胡金临死前留下的那番话。

“茕茕长街”,胡金临死前留下这四个字,莫非是在暗示这里就是通往山庄的第一道鬼门关?那个山庄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又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央巴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吕老板正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盒子。他站在楼梯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商人,冲商人招了招手。

商人一看见吕老板,立刻推开了像苍蝇一样黏在他身上的羊婆婆,晃着一身肥肉走了过去,跟着吕老板来到柜台后面,两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来来回回伸着手指头比划了几个数字,像是在讨价还价,最后,吕老板不得不先做出让步,把桌上的煤油灯拉近了一些,打开盒子让胖商人看。

商人一见那盒子里的东西,脸上的肥肉就不会晃了,眼睛里立刻亮出一道馋得要流口水的光芒,就好像见到了赤身裸体的十八岁少女一样。犹豫了片刻之后,胖商人慢慢地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盒子里的东西,检查了一下它的背面——那好像是一条鱼形的东西,而且鱼眼睛是用黄金做成的,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

胖商人夹着这个东西前后看了看,似乎很满意,又把它轻轻地放回盒子里,然后凑近吕老板,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吕老板边听边点头,然后就带着商人往柜台后面那个挂着帘子的小屋走去。

虽然离得远,但是眼尖的央巴依稀看见那个黑盒子上有一圈烫金的字母:Ioru。

这四个字母可不是什么英语单词,而是一句梵文,它代表的是一个人名。央巴从小在藏区长大,对这四个字母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他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难道吕老板手中的那个东西就是金眼鱼?他又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就在吕老板带着商人就要钻进那个帘子后面时,突然有一个喝醉的酒鬼扑过来倒在了吕老板的身上,扯着他的衣服领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叫骂着:“你这个骗子!让我们跟着你躲了三十六年……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带我们走的……”那个人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说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吕老板冷冷地推开他,眉头一皱:“少喝点酒!喝多了误事!”

酒鬼被这么一推,身子失去重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但是他揪着吕老板衣服的手并没有及时松开,结果扯掉了吕老板胸前的一块衣服。他倒在地上,发现周围没有人来理会他,于是索性把身子一蜷,双手抱在胸前,渐渐地合上眼皮,感到想睡了,只是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嘀咕着:“三十六年……骗子……骗子……”

商人也许是听到了外面争执的声音,又从帘子里转出来,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酒鬼,好像在问吕老板要不要紧,吕老板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胸前被扯坏的衣服,无奈地对着地上的酒鬼摇了摇头,然后推着商人一起走进了帘子后面。

这一切,都没能逃脱央巴那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看见吕老板刚才裸露出来的胸膛上,有一个凶恶的虎头刺青。

想起那个酒鬼刚刚说过的话,一个硕大的疑问浮上央巴的心头:难道吕老板和这批人全是三十六年前来到这里的?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正好是藏历的木虎年,他听叔叔说过那批逃走的人身上都有一个虎头刺青。

三十六年,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巧?

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是多事之秋,相信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正好是藏历木虎年,两个印度人来到拉萨东北部的卡多寺要求借走那个“阎罗王磨盘”,但是第二天就有人在一个农户的家里发现两张人皮,一张是那个农户的,而另一张就是其中一个印度人的,可是另外一个印度人却不知所踪。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拉萨东北部,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认为是看不见的魔鬼出来吸食人命了。没过多久,这个地区又突然受到“红芥魔”的肆虐,时间长达一个半月之久,甚至有一个小孩子因为染上“红芥魔”而丧命,听说汉民管这种“红芥魔”叫猩红热。紧接着,又有两个妇女死在了自己家中,看样子是被吓死的,而她们的男人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留在枕头上……

那一年的年尾,总算太平了一些。但是流言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说那两个印度人曾经带来了魔鬼,并且那只魔鬼一直没有离开,仍然潜伏着蠢蠢欲动。

不管怎么说,三十六年前的那段历史和经历,实在让很多经历过的人想起来就心惊胆战。对于拉萨东北部的很多人来讲,那一年绝对不是普通的一年,一提起它,提起“三十六年前”,很多人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后怕。

央巴正低头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中找共通点,冷不丁看见一条粗糙干瘦的鸟腿横在了眼前,与此同时,羊婆婆掉牙漏风的笑声也同时在他耳边响起:“小伙子,来,我陪你喝一个!”

“我不喝酒的,”央巴笑着推开羊婆婆递过来的酒碗,站起身说道,“这屋里实在太热了,我要出去走一走。”

“别走啊,喝一杯嘛。”羊婆婆东倒西歪地靠了过来,一只手无意中摁在了他怀里的盒子上,差点把那只盒子从他衣服里给拽下来。

央巴一惊,赶紧伸手往怀里一捂,然后推开羊婆婆,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找了个靠边的角落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检查,见幸好没有什么损坏,这才舒了一口气,又用布把那盒子重新缠好,刚准备放回到怀里,就被一个肥大的身躯撞了个满怀,差点把手上的盒子撞飞。他生气地扭头一看,发现撞过来的人竟然是胡子刘。

“喂,大个子,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胡子刘看见央巴出来,也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了出来。他大概也喝了不少酒,嘴里喷着酒气,醉醺醺地问道:“大个子,你为什么不进去喝酒?是不是你怀里那根棒子又叫了?”

“刚才羊婆婆差点把我怀里的盒子扯掉,所以我出来检查一下。”央巴说着冲他一笑,推开他递过来的酒碗,“我虽然没有在寺庙里正式出家,但是我从小就出入寺院给他们做杂工,依靠他们救济的粗茶淡饭,我才能长成这么大的个子,所以我骨子里对寺院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能不喝酒的时候我是不喝酒的。”

“哦,原来你、你在遵守他们的戒条啊?”胡子刘打了个酒嗝,又问道,“大个子,你怀里那根棒子真有那么神奇么?我下午睡醒了以后还跟我老大在探讨这个问题咧,但是、但是老大也说不出个猫毛来。”

“怎么会呢?”央巴忍不住会心一笑,替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沫子,“洪力兄弟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连个猫毛也说不出来呢。”

“噢,对了。”央巴这么一提醒,胡子刘倒是想起来了,“老大说过,佛法有显法和密法之分,汉族人大多修显法,西藏地区大多修密法。显法是指佛祖公开所说之法,只要心诚的人都可以修习;而密法是指佛祖私下及秘密所授之法,因为这个法门比较殊胜,所以对修习者的资质要求也高,而且修习的过程非常艰苦,对修炼者的耐力和意志力都是很大的考验,所以人家都说一般的人修不了密法,是吧?”

胡子刘边说边回忆,酒好像醒了不少,居然连很多专业词汇都记住了。

央巴赞许地点点头:“解释得不错啊!胡子兄弟,看来你和我佛有缘,很有悟性啊。”

一听央巴夸奖他,胡子刘更得意了:“老大还举了个例子,他说密宗的大手印,说那可不是随便比划两下子做样子的,那是一种气功。还说密宗里有一个千古难解之谜,那就是‘拱瓜之谜’,大个子,你给我说一下,这个什么‘拱瓜之谜’是什么意思啊?跟猪八戒有关系吗?”

央巴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个不叫‘拱瓜之谜’,是‘虹化之谜’。虹化说的是密宗里的有些高僧在坐化的时候会变做一道虹光飞升而去,关于这个现象,在佛学院的某些典籍上也是有记载的,而且在西藏地区也曾有人亲眼目睹过的。”

“大个子,我就是搞不明白,像大手印和那个什么‘虹化’都可以用修炼来解释,可是你怀里那根棒子是死的嘛,为什么也那么神奇?那些鬼头居然可以叫唤,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我也解释不清楚,可能这就是密法的神奇吧,所以不是修持过的人参透不了其中的奥妙。”央巴说着看了看胡子刘,知道他还是对这个解释难以相信,于是只好尽量多说一点,“我只知道关于金刚橛仪式的记载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五世纪,在莲花生大师的传说中有记载说,他曾到过一个叫卡沙卡玛拉地区的北部,发现那里盛行金刚橛崇拜,后来他在阿修罗洞中静修时,遭遇到恶魔制造的种种障碍阻挠。为了应付这些难题,他要求弟子们从印度带去了《金刚橛密法》,并督导人们开始修持,很快一切魔障都消失不见。在抵达西藏时,莲花生大师向他的二十五位心传弟子传授了《金刚橛密法》,用以在西藏弘扬佛法、消除魔障。后来,这种修持法就逐渐被吸收到藏传佛教的各个教派中去了。其实,不单单是金刚橛,藏传佛教几乎所有的器物都有它们深邃的宗教内涵。”

央巴说着把盒子上的那圈布又缠紧了一些:“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胡子兄弟,以后千万不要再管它叫‘棒子’,这可是对宗教器物不敬的。”

就在央巴刚想把盒子放到自己怀里的时候,突然有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过来一下子抢走了这只盒子。

央巴吓得一激灵,一抬头,看见一个瘦弱的背影刚刚跑开。“是他?”央巴忍不住一皱眉,因为他认得这个人就是在客栈外面画画的那个年轻人,叫莫扬,立刻起身追了过去。

幸好,莫扬跑得并不快,央巴很快就追上了他,拦在他面前。他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年轻人,不想吓着他,于是试探着把手慢慢伸到他面前,和蔼地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把那个东西还给我好不好?”

莫扬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现在正好站在客栈的门口,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客栈里那些在昏暗的光线下晃来晃去的人,心里好像又想起了一点东西,但是那些扭曲的影子却始终也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清晰。他痛苦地甩甩头,嘴里喃喃地说着:“死人……哥哥……死人了,快逃……要去找哥哥……”

“小兄弟,你在说什么?”央巴又向前探了探身,见莫扬还是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轻轻地把手伸过去,试着拿下了他手里的盒子,塞到自己怀里重新放好,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一回头看见莫扬还在痴呆呆地重复着刚才那几个字,突然对这个年轻人生起一股恻隐之心,忍不住上前拍了拍莫扬的肩膀,问道:“你哥哥是谁?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一听见这句话,莫扬突然间就变了一个人,他猛地一伸手掐住了央巴的脖子,恨恨地盯着这个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大汉,双眼布满了通红的血丝,脸上的肌肉又开始一条一条地抽搐,嘴巴一张,说出的竟然是蜃景中那句恶毒的警告:“所有踏入山庄的人,都不得好死!”

可怜央巴那么大的个子,竟然被瘦小的莫扬掐得动弹不得。其实他只要挥过去一拳,莫扬就会乖乖松开他,但是他实在下不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胡子刘摇摇晃晃地赶了过来,拿着手里的酒碗咚地砸在了莫扬的头上,莫扬立刻松开了央巴,捂着头蹲了下去,血顺着指缝间一下子流了出来。

“莫扬兄弟,你不要紧吧?”央巴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他搂在怀里,掰开他的手检查他的伤势,同时责怪胡子刘,“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打他?”

“我靠!我不打他,你早就见阎王了。”胡子刘翻了个白眼,虽然嘴上逞强,大概心里也意识到刚才自己下手太重,一边嘟囔一边也摇晃着走去检查莫扬的伤势。

这时,莫扬突然扯了扯央巴的衣服,指着天空,瞳孔渐渐涣散无光,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哥,哥。”

今天晚上,已经是他第二次发疯了,也是他第二次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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