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行街街口旁，竟然遇到了莫奶奶，在小区里让老太太们羡慕的莫奶奶——在给别人擦皮鞋。街口旁贴着墙角根，一溜并排而整齐、统一着装坐着七位擦鞋工，莫奶奶是其中一位。莫奶奶穿着擦鞋工统一发的红马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擦鞋的家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一头是没盒盖空着的，装鞋油抹布鞋刷，一头却在盒上做了个斜着的和脚底般大小的踏板，和莫奶奶面对面坐在竹凳上的男人，伸出左脚踏在踏板上，莫奶奶正双手握着那只穿皮鞋的脚，一丝不苟用布条给皮鞋打着光亮。那是一双踏过不少路沾满灰尘的金利来皮鞋，深深的印褶显出它的沧桑。站在莫奶奶的身边，看她给左皮鞋打光亮，再换右脚皮鞋，用抹布擦灰，上鞋油，鞋油刷把鞋油刷均匀，再用布条打光亮，锃亮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脸上擦了一层雪花膏，仍掩饰不住岁月留下的刻痕。莫奶奶的手上下左右擦抹，利索干练，帮男人把裤管整整，说好了。两元钱的硬币从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薄薄的指缝间，轻盈散落到莫奶奶摊开的手掌心中。
我喊莫奶奶。莫奶奶见是我，闪过一丝惊慌，马上很热情说，给你擦擦鞋。看了看不需要擦的亮光皮鞋说，好呀。心想权当给莫奶奶做生意。坐在莫奶奶的对面。莫奶奶第一句话，就说，姚阿姨，我擦鞋这事，你不要对小雅说。姚阿姨是跟着她孙女的称呼，小雅是莫奶奶的媳妇。我说我不说，可是，您为什么要来擦鞋呢？莫奶奶说孙女现在读高中了，中午回家吃饭，晚上在学校吃，下午那多的时间没事做，她自己偷着出来擦鞋了。又有点难为情的说，不怕姚阿姨笑话，我也想自己攒点钱。
莫奶奶的儿子和许多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一样，读书跳农门，离家，到别人的城市有了自己的根基，现在是家公司的老总，媳妇小雅开着家酒店，小雅怀孕那年，莫奶奶从农村到城里来照顾孕妇，这一照顾，粗算算，莫奶奶到城里来，已经十五六个年头。莫奶奶把孙女从襁褓的婴儿带到婷婷玉立的小少女，把整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儿子又孝顺，小雅整天忙自己的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按说，莫奶奶和孩子们住一起，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钱花，拥有老人们要的亲情和经济，是最开心的事情。莫奶奶说她前些年，是真感到很幸福，现在老伴过世了，年纪也越来越大，越有危机感了。莫奶奶说，和她一个村里的位奶奶，来城里带孙子已好多年，儿子媳妇也都是有钱人家，前不久生病了，住院，没有医保卡，花了不少钱，她媳妇没少给她脸色看，还动不动和她儿子吵。莫奶奶说，人年富力强能为家做些事，大家都好，人一老，就不值钱了，还是要自己手中有些钱呀。
孙女上高中后，莫奶奶提出过要回老家，种个几分地，自给自足，儿子媳妇逢年过节回去看下就行了，可莫奶奶儿子不同意，说离开农村这多年，哦，孩子带大了，不需要老妈了，就把老妈赶回老家了？别人要戳脊梁骨骂他是不孝之子的。儿子坚决不允许莫奶奶回老家。人老了，作不了主啦，得听儿子的。现在的物价一天天见涨，青豆8元一斤，排骨17元一斤，瘦肉16元一斤，连小白菜都4元一斤，更有那些时令水果、非转基因油、37元一提的卷纸等等，哪一样不得花钱呀，可是，儿子媳妇从不过问家务，不知柴米油盐贵，五百元用不了一星期，没了，再得伸手找他们要，他们高兴时一下子给了，遇到他们心情不好时，还得看他们的脸色，更有时甩一句话过来，硬梆梆的噎死个人：不是刚给了五百元您了的吗？一个老婆子，常常得伸手找小辈要，这滋味不好受。城里的老太太，有退休金有医保，没退休金的也会自个儿花钱办理一份城镇养老金，每月领一千多，病了总归能报销部分，像她莫奶奶这样从农村进入城市的老太太，年轻时为小辈们做事，老了成了累赘，小辈们不说嫌，自己的心里也难受啊。
好在我有一双手。莫奶奶停下给我擦鞋，在我面前舞动她的手，说，好在我有一双手，只要走得动看得见，往街上一坐，就是钱呐，我今年才67岁，还能为自己做好多年咧，不过——莫奶奶朝我瞟过来，眼神是期待。不过，一定不能让小雅知道，我儿子媳妇要面子，知道了不会让我再出来擦鞋的。我说，我不会说，但在街上，我能遇到您，小雅也会遇到您，以小雅的聪慧，她不会揭穿您的，您放心好了。莫奶奶说那最好不过了。又说，不止她一个人出来找事做了，小区里和她一样从农村来城里带孙子的老太太，孙子上高中上大学了的，她们都背着家里人也出来挣些钱了。那个钟奶奶，知道吧？知道。钟奶奶在一家早餐店，每天早上给别人洗碗，到十一点就歇工了。那个严奶奶，知道吧？知道。自己在家做一些小孩子穿的虎头鞋做成年人的鞋垫子，零星做一些了，就集中用篮子提到这步行街来卖，听说生意很不错呢。
叙述让莫奶奶的情绪开阔，莫奶奶原先紧绷的脸舒展开来，皱纹的沟沟壑壑如坚冰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成根根柔和的曲线条，像浅浅的水波漾动。莫奶奶说，比起在老家里那些儿女长年在外、在家带孙子的老太太，我们这些进到城的老太太，就是过天堂的日子了，知足啦。莫奶奶扯下我皮鞋帮塞的硬纸片——防止鞋油把袜子弄脏，说，擦好了。从手包里拿钱，莫奶奶说，这钱不能收。我说，不收，下次擦皮鞋就到别处去，再也不来了。莫奶奶说，那下次给。我坚持说，不收，就没下次啦。莫奶奶边接两张薄薄的壹元纸币，边说，看姚阿姨真是，多大的事。我说，这就对了嘛，以后只要擦鞋就到您这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