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所有农植物里,没有哪一样农植物的生命力可以与红薯的顽强相比。暮春,母亲把红薯从地窖里拿出来,让它发芽,和土豆发芽后栽种的方式一样,把生芽的红薯间隔埋在地里。不几天,芽拱出了土,嫩嫩的探头探脑,不张扬,清浊安静;不几天,几片叶子生长出来,看似纤弱,却坚韧;不几天,薯藤牵出好长好长,彼此却不缠绕,属于个体,在风里开始肆意摇曳。这时,母亲拿了剪子,把薯藤剪掉,留手掌长短的藤茬。一大抱的薯藤,母亲比试着,把薯藤全剪成手掌长短的小段段。没有根的小段薯藤,并不分头和尾,就那样的成行间距栽种在地里。浇上水。不用再管它,十天半月后,小段的薯藤全部成活,在风里欢快的舞蹈摆动,直至,藤与藤相互依靠,缠绕到不可分离,即使枯萎也会缠在一起。
红薯在我不长的生命里我很熟悉,它几乎喂养大我的幼年。而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多么锦衣华年,他(她)少时的记忆随着衣钵,经历的事情都是根深蒂固镌刻在生命里。红薯的幼芽,栽种,藤蔓与藤蔓呼吸与共,它的叶子由青绿到深绿的成熟,我像熟悉自己成长一样,熟悉红薯的每一个生长的环节。
红薯成熟的深秋时节,母亲拿一把镰刀把红薯的藤全给割掉,然后对准红薯的根茬一锹挖下去,一根红薯藤竟然结了五六个红薯,它们紧紧相依,带着潮湿的泥土芬芳,新鲜饱满,煞是怜爱。把它们洗净,去掉须子,放在已放好水和蒸皮的锅里,用柴火持续加热,当一缕缕雾烟袅袅升起弥漫漆黑的厨房,当清新甜美的香气溢满鼻腔,红薯蒸熟了。我那兴奋的小脸,涎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母亲和红薯。母亲说,红薯熟了,可以吃了。于是,非常喜欢地掀开锅盖,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白白的,含着香气的烟层。烟气散后,便有十几根红薯优雅恬静地躺在锅子里。踮起脚来,迫不及待地伸手,没有触及到红薯,却被包裹它的热气给烫回来。急去拿一根筷子,穿一个红薯,边细细吃着红薯,边沾一些母亲自制的豆拌酱,那种甜却有点辣的味道,一直是童年吃红薯的极品。
母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在某些方面无意表现了她对我的疼爱。母亲烧完晚饭,会在灶里的柴火灰碳的余温里,给我埋上一到二个红薯,待我放晚学回来,扒开灰碳,香喷喷柔软的红薯便是我的可口的晚餐。那时太穷,我家孩子又多,红薯很多时候便是我们的主食。再好的食物,天天吃,也会有厌的时候。母亲见我们吃红薯吃不消了,便会在有空闲的夜晚,用凹凸不平的铁皮把红薯磨成稠状的红薯粉,再放上大蒜煎成一个个金黄色的香脆的小油饼,那一股甜而不腻,轻而不浊的味儿,便轻盈地在味蕾上荡来荡去,吃了还想吃。晚上有时贪食,吃多了红薯小油饼,小肚肚胀胀的,一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等到寒风拂面,深冬的季节,母亲便会把吃不完的红薯,放进地窖里存放。待到来年的春暖花开,待到三月青黄不接时,母亲再把它们拿出来,它们依然如放进去时的鲜嫩饱满,依然能给我们填肚子。
虽说往事如过眼云烟,烟会随风飘散,而红薯曾有的味道,伴着童年时的苦难却留在了我的生命的历程中,成了我走过许多路的一段记忆,时时提醒我珍惜现在的拥有,和手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