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塘呈椭圆形,两头尖尖,南北宽阔,像一条肥硕满肚子鱼籽的鲫鱼,埠头在北面,芦苇林在南面,与埠头平行状咫尺相望。说芦苇是林,其实也只是一块芦苇地,一块丰腴的土壤在堰塘南边中间段向塘中心占据,像小码头,又像海上的孤岛一样,在水面上这块地突兀了出来,轮回着芦苇的一年四季。这种地理位置很奇特,不知是人为,还是堰塘天然生成,没有人去探究过。
母亲说,要过端午了,去采些粽叶回来,叶片越大越好。过端午时,粽叶与芦苇叶,我们湾子里的人更习惯把芦苇叫做粽叶,而过了这个时节,芦苇叶依然是芦苇叶。堰塘边的芦苇成了我们整个湾子里人端午节来临前的某种默契,不约而同会奔向芦苇林。
六月初的芦苇林密密匝匝,一株株高大挺立,肥厚的叶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着闹着,风吹过,成片的绿在风中摆动,芦苇哗啦啦叶子相碰的声响,哗啦啦不是一片,而是一下又一下,接着再一下,循环反复,清脆而诡秘,时而像千军万马般奔腾,时而像高山流水般轻吟低唱。大人们小孩们在芦苇林里穿行,芦苇叶有一阵淡淡碧青的香,若有若无飘散嗅觉中,清新气爽。没几天,芦苇杆上的片大的叶子都被湾子人摘了去,半截空空的杆,半截片小叶附在芦苇杆顶端,如果说芦苇之前像粗犷的男子,那么,摘了片大叶子的芦苇像玉树临风的少年,没有了底端的片大叶,更加摇曳得意气风发。听老人说,芦苇只有这样摘去片大的叶子,叶与叶之间有空隙,吸收阳光更多,芦苇生长得更快更壮。
摘回家的芦苇叶泡上一两天,就可以包粽子。母亲包粽子时也让我们姐妹学着,她端出泡了一天的糯米,说,女孩子要是不会包粽子,到时有了婆家会让人看不起。母亲坐小板凳,面前放一把椅子,在椅子上固定做鞋子的粗线。母亲左手拿芦苇叶,右手把芦苇叶180度旋转,左手的芦叶成了漏斗形了,在漏斗里放上糯米,用手按按,最后用线把包好的粽子捆个结实。我们贪恋粽子稠稠的香味,还没煮,就眼巴巴盯在一边看母亲包粽子。在年幼的心里,端午节就有芦苇叶,有芦苇叶就有粽子,端午节只是为了吃粽子而存在,吃,在年幼时比其它的东西更具有诱惑力,而并不知道,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也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深远意义。
初秋的芦苇,已然丰满,芦苇吐穗了,白色的蕊夹着淡淡的猩红,秋风轻拂,芦苇林合着堰塘的水窸窣絮语,一片波动的浩荡中泛起点点猩白,远望像一幅宁静幽远的水墨画,内敛却张扬着它的本性;清晨走近,但见芦苇叶上挂着透亮的露珠,似掉非掉,如少女的羞涩,叶与叶微微低垂,片片相依,不由得让人轻吟《诗经·秦风》里人人都皆知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越来越深的季节,芦苇一天比一天憔悴,墨绿色的叶子慢慢失去水份,芦苇花在极尽盛开后,苍白而柔韧,不懂风情却渴望浪漫的年少,我们去采摘一束一束的芦苇花,插在空罐头瓶里或者空药瓶里,而更多的是随手放在屋里随意地方,随日子成为一堆垃圾。芦花飘飞,一朵朵,一团团,随风起舞,小孩子的发尖上,大人的衣领上时不时沾着芦花,不经意的,芦花给寒冬萧瑟的湾子多了些许暖意。芦苇,从嫩嫩的芽在芦根探出头,再从一身青绿走到一身的枯黄,四季轮回,走完它一季的生命。冬季闲下来的湾里人,拿了镰刀,三五成群像约好一样,去割芦苇。成片的芦苇在湾里人腋下倒下,枯叶碰撞的声音是清脆的,也是欢欣的,像等待已久的恋人,只需要最后的怀抱。天气晴朗的冬日,湾里人拿出绳子,手在绳与芦苇之间舞动,把修剪成长短相当的芦苇编成花帘子,仿佛看到,来年的花帘子上全铺满了雪白的棉花,日子像棉花一样会丰盈而饱满。
大雪悄然无声下了整晚,屋白了,地白了,眼前全是白皑皑一片。屋前的堰塘结了冰,芦苇林割后,参差不齐的芦根不见了,而是如缎一般的雪地,年少不明白生命的坚韧,总是以为芦根也许会被冻死,在一天天的企盼中,很惊奇那么平滑的雪下面,居然来年可以生长出一片浩荡的芦苇林来。在年少窄小的视线里,认为见到的就是最为震憾最为宏观的,没有什么可以超越最初的目光。许多年后秋天,当我穿越北方,走进世界最大的大苇荡的辽宁盘锦,才知道我心里一直怀想的芦苇与盘锦的芦苇有天壤之别,我的芦苇林一目所及,浩荡中带有乡村的青涩,思想之翼保持原生态,而盘锦芦苇彻天连地望不到边,浩浩荡荡,如海一样博深,而它们却又是相似的,自生自长,繁衍生息,顽强,舒展,迷人,从一片芦苇走向另一片芦苇,也就只一步跨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