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儒不到三十岁就进了政府机关,四十出头还是个科级,算是单位里的元老了。
同事们都说,十多年前,那还是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这家伙曾经有过一回提升的机会,可惜他没抓住,白白给错过了。
那还是在他来机关不久的一天。那天,市长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要求他陪同参加一场调研,甚至把起草调研报告的任务交给了他。通常情况下,像调研报告之类的重大稿件,市长多半会交给政策研究室,然后临时组建一个起草班子,像这种领导点名要求某一个人来起草,在政府机关还是第一次。大家都不是傻瓜,谁都看得出来,市长显然有了想重用周儒的意思。
周儒自以为是单位里的头号笔杆子,虽然来机关的时间不长,但他老是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一听说要陪同市长去调研,而且还要他写稿子,这家伙就有点忘乎所以了,甚至有点兴奋过头了。当天夜里,他居然独自跑到酒店里喝了不少酒,半夜三更才回去。到家后,这家伙又不老老实实睡觉,非逼着老婆要做那种事。当时老婆已经睡着了,他借着酒劲把她搞醒了,随后就开始折腾起来,而且差不多折腾了一宿。结果次日早晨,他比平时醒晚了一点,等到他到达集合地点时,正好稍稍迟到了一脚,没能赶上市长的车队。
实际上,周儒那天要是提前一分钟赶到,或者像平常上班一样,跑着过去,他就不会迟到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晚上喝多了酒的原因,还是跟老婆做多了的缘故,那天早上,周儒这家伙却突然变得有些反常,他不但没有跑着过去,反而大摇大摆地走着去,而且还一路哼着从小爱唱的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个时候,周儒实际上是看过手表的,他是知道自己如果不走快一点,是有迟到的可能的。可是,他居然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想,不要紧的,就是迟到分把钟,市长也会等我的,更可况咱也不会轻易迟到,咱从来就不是个爱迟到的人。周儒还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想,市长是名牌大学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讲起话来那么有水平,那么服人心,谁迟到了,他都会耐心等他一会的。周儒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想,平常下去搞调研,有人迟到一、二十分钟,市长们都等,这回肯定不会不等。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变化无常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那天,市长一秒钟也没等他,就准时出发了,甚至还提前了几秒钟。周儒赶到时,从市长专车的屁股上喷出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消失掉,它们像狐狸尾巴一样,在马路上打着滚儿。周儒一边闻着烟雾留下的汽油味,一边盯着市长的车队,他清楚地瞧见了市长专车屁股后头的车牌号码,那是一个数字重复、据说非常吉祥的号码,那也是一个全市人民都能背诵的号码。周儒一边盯着那个号码,一边像一只追赶母鸡的公鸡,拔腿猛追了上去,而且似乎还喊了几声市长。当时,市长看没看见他,听没听见他的喊声,事后谁也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市长的车子始终没有停下来,而且丝毫没有减速。周儒终于跑累了,最后不得不停下来,他弯着腰身,皱着眉头,扶着膝盖,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市长的车队。他瞧见,市长专车屁股上的车牌号码,这会儿已经越来越小,很快就看不见了,再后来,就连车子也看不见了。
大家还记得,那事过后,周儒就变了一个人,除了不再爱说话,不再轻易与人交流,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从此去单位上班,不再跑步去,而是慢腾腾地走着去了。过去,他不仅是跑着去,而且总是第一个到达,有时候甚至会提前人家半天。政府门卫的签到本上,他总是第一次签名,字迹特别有力,像刀刻似的。到了办公室,他先开灯,再推开窗子,让新鲜空气吹进来,吹到他的脸上,然后开始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最后打开电脑,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可是,自从那次迟到过后,他就完全变了,因为不再跑着去,加上不是起得晚,就是走得慢,他成了一个最后到达办公室、甚至稍不注意就会迟到的人。
也有人说,从那事以后,周儒就不再好意思碰见市长的面了,好几回上班爬楼梯时,瞥见市长走在前头,他连忙退回来,转身踅进卫生间里,估摸着市长进了办公室才出来。
人们还说,从那事以后,市长对待周儒的态度,也没以往那么亲热了,过去,市长只要一见到他,就会老远喊他“老周。”现在即使是面对面撞见了,连招呼也不跟他打了,那样子,像是不认识他的。有人甚至还听说,市长在一个不算小的场合亲口讲:“小周这人不行,办事不怎么靠谱,作风有点吊而浪当,将来做不成大事……”据说当时连组织部长也在场。
市长一当就是二、三年,后来又当了三年多的市委书记,两年前调到省里当了副省长。去年下半年,据说机关里头总算有个领导出面,想为周儒说句话,打算提拔他一下,结果组织部长说了反对意见:“我听说××省长说,这人不怎么样啊,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呀?”
周儒的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周儒平时话不多,为人平和冲淡,对谁都一脸笑相,那样子,似乎早把当年的那件倒霉事给忘掉了。尽管进步得慢,但年轻的同事,仍然把他当老同志老资格看待,平常对他还是比较尊重的,即使是上班晚到一步,大家也没把他当个事儿,他想怎样就怎样,老同志嘛!个别同事,比如小罗甚至当众夸赞他的为人,说他做人做到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不是一般人到达得了的,尤其是在机关里工作的人,更是难得达到那种境界,只有真正把名利二字看得很淡很透的人,才能修炼到这种程度。
周儒听了,还是一脸笑相,摆着头,摇着手说:“是你说得太好了,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不行不行,我不行。”
话又说回来,也有那么几年功夫,周儒觉得自己挺屈的。眼瞧着同事和下级一个个走在自己前头,当了官,发了财,周儒这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白来了这世上一遭,觉得当初不该想尽办法离开工厂,混进这公务员队伍里。可到了后来,见了一些事,识了一些人,周儒似乎真的慢慢想通了。“是真想通了,不是假想通了!”周儒几次对别人强调说:“当了官又么样?不当官又么样?发了财又么样?不发财又么样?当了官,发了财,身上不会多长一坨肉,不当官,不发财,身上不会掉下一坨肉。”有一次,周儒甚至把胸部拍出鼓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除了这副皮囊,是自个儿的,别的都是身外之物。”周儒似乎还说过:“这人活一世,就看你会不会想。要是会想,不当官,不发财,日子照样能过;要是不会想,当了官,发了财,日子照样过不下去。想想胡长清、成克杰他们,想想陈良宇、陈希同他们,不都是当了官,发了财吗?结果又么样呢?不是进了班房,坐了大牢,就是吃了‘花生米’,提前做了鬼,还不如咱两袖清风,一介平民,平平安安,万事不求……所以啊,当官也好,发财也罢,也不是个蛮了不得的事情,在这个人心坏掉的世道,凡事还是看开一点好呀!”
前年,机关里搞过一回竞争上岗,拿出一个副县级职位,让大家争抢。得知竞争对手全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子,周儒就不想报名,他不想与那些跟他儿子差不多年纪的人,去抢那个位置,他觉得太难为情了。组织上知道了,主动找到他,动员他报名,还说他若是不报名,就是心里头有想法,有芥蒂,还说他要是不报名,那些年轻人就更不好意思报名了。周儒没办法,就报了,结果最终还是没有竞争上,让未婚青年小罗上去了。
周儒的爱人在银行上班,工资表上的数字比他高出一倍还要多,周儒因为级别低,工资少,平时在家里,就不太好意思在老婆面前谈收入问题。有一回,家里来了个客人,是周儒过去在工厂里的同事,前两年,厂子破产了,老同事成了下岗工人。闲聊的时候,周儒无意中寻问起老同事的工资来,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养不养得活自己,患了病怎么办。老同事叹了一口气,竖起三个手指头,意思是每月就拿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周儒的脸色立马沉重了起来:“太少了!太少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沉吟着盯着老同事,庆幸自己当年幸亏离开企业,跑进了政府机关。这时候,老婆瞥了他一眼,冷嘲热讽地说:“我们的周科长呀,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又不是挣得蛮多,你也不看看你的工资单,你也不看看,你一个月到底能够拿回多少钱,靠你那点钱,我们喝西北风都不够!”
周儒一听,立马低下头来,红着脸,再也没吱声了。